相比較而言,在這些文字中,我還是覺得,他的游記寫得最好,好到甚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寫游記首先要有見多識廣的資本,在見多識廣中,要能看到讓人怦然心動的東西,看到情調(diào)與趣味,除了要觀察力,還要有生動記述的能力。王愷在旅程中看到的,其實多是市井,他對登高望遠、吟花弄月,追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這樣的風(fēng)景,似無多少真實去踏訪的興趣。更多是在街邊慵懶地坐下,懶散地“看著杯子里的氣泡爆炸”,以看似不經(jīng)意的目光搜索周邊的角色。他的文字,有些輕浮,有些俏皮,實在也有些赤裸的肉欲的氣息。比如寫傍晚的光線,竟會用“天還沒完全黑,那白光也有點像一個妓女身上白色的羽毛圍巾”。準確嗎?不一定。但以這樣的語言串聯(lián)起的感覺,確實也多了很多可咀嚼處。史鐵生生前,記得我們曾有一次討論好散文的標準。中國的散文傳統(tǒng),似乎只有兩種標準,一種是承襲晚明小品的傳統(tǒng),追尋雅士情趣,詩境畫境;另一種則是在人生況味中尋求情感寄附,再尋求情感共鳴。王愷這本集子中的文字,似乎與這兩種標準都貼不上,他的游記關(guān)心的是角色們?nèi)绾翁兆砥溟g,各自肆意游曳的生態(tài),是一種對角色們隱秘生態(tài)的好奇與揣摩,它們其實是另一種不受約束,更隨機隨己地紀錄的社會形態(tài)。
王愷好吃,還自以為四方覓吃的經(jīng)歷已足以成為骨灰級食家,由此對無論古人李漁、袁枚,還是今人唐魯孫、汪曾祺,多有不屑之辭。這令人體會到,還是少年輕浮——在我看,他寫吃,不過是以游蕩、已經(jīng)“占有”過的姿態(tài),進的是餐館,面對的是食材,寫的其實還是游記。只不過是一種“我已經(jīng)吃過了”的游記罷了。其中有一些值得稱道的描述,比如,“好比是終日躺在身邊的肉體,一直本能地使用著,甚至有些厭倦那熟悉的氣息,可是到了分開的時候,才想出其中綿綿糾纏的情意結(jié)來” 。寫的是一家常去的菜館,倒很有繾綣的味道。但真正落到具體吃的感受上,則往往輕描淡寫而過——味覺本是很難表達好的。面對實體,比如對北面、南面的感覺,無論被貶為“寒蠢”的炸醬面,還是被比作“《傾城之戀》里范柳原”的“長魚面”,其實都缺少比較深入的探究。一碗醬,不同原料、不同火候,絕對能攪出不一樣的香味,而因為不屑,這個探究的過程就被省略掉了,反而只追求一些新奇的感受。這倒有點當年海派文人的味道了,比如,我專門問他,“長魚面”為什么能聯(lián)系到范柳原呢?他回答,因為面做得粗枝大葉,澆頭講究,有點像范柳原的為人。這倒也算是一種有趣的想象。
王愷的吃,我是覺得多少有些可惜的——總覺得他是真好吃,真的孜孜以求,但卻是匆匆吃來,匆匆吃去,總有更好吃的東西在勾引,只能不從容地培養(yǎng)出一張?zhí)籼薜淖欤€沒等回味,又有新的誘惑了。吃來吃去,太匆匆。
這可能是他的短處。
但作為第一本文集,它確實已經(jīng)包含了足夠多的見識,這是他這些年持續(xù)好奇心的可喜收獲。這種好奇心驅(qū)使他不知疲倦地游走,不斷地打開一扇窗戶又打開一扇窗戶。一個人的容量確實是在接納能力與消化程度,他的接納能力與消化程度,無疑是令人羨慕的——古典的或時尚的,都一概興致勃勃。正是這種源源不斷的自發(fā)的興趣,給了他不知疲倦的寫作的源泉,不同質(zhì)東西的相遇自然會彼此影響,他就在這樣的影響下成長。我為他的成長而高興,也由衷希望,他能在游走與停滯間找到更好的節(jié)奏——走本是為停,停亦是為走,這樣記錄下的文字,許是會沉著而有更多曲徑通幽的細察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