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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重大|包菜、花生醬及偷情(2)

文藝犯 作者:王愷


上海人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愛吃花生醬,夏天家家賣蒸制的冷面,上面居然灑的也是稀釋的花生醬。第一次吃我完全愣了——在外灘附近的一家小餐館,估摸不是開給游客的,就是那種少生意的本地人的店,有幾個中年人在漠然簡單地吃,其實也不難吃,就是平淡一些,很索然,感覺是吃了完全不可吃的東西,例如嚼了報紙,白喇喇地空虛。

冷面實在不是一種美味的食物,但是在上海,這么非理性的飲食之地,一切都昂然下去,弄得我到了北京滿街找芝麻醬涼面吃。有次去當(dāng)年尚未倒閉的北劇場看戲,和一個不太熟悉的女人看戲前隨便吃飯,她高個子,有北方女人的快樂和寡淡。猶豫了一下,就把她吃了一半的芝麻醬涼面吃了,面不改色,實在是好久沒吃了。她大概覺得我在追求她,也就沒說什么。她一直在和人鬧戀愛事件——有陣子完全不工作地鬧,所以很容易想到那方面去。

上海繁榮的花生醬把芝麻醬排擠得完全沒了蹤影,要在大超市里才能找到。要么就要在一些古怪的地方才能找到,家人甚至轉(zhuǎn)了兩次汽車去康定路一個菜場買。有次從北京坐飛機,隨便往包里裝了兩瓶芝麻醬,安檢的時候,那個滿臉晦氣的女人看著這玩意就生氣,但是也沒讓我開蓋檢查,大概她也嫌麻煩。我慶幸沒有,當(dāng)時空落落的旅行包,就裝了它們和兩件白襯衫。

吃真是重大的事情,不過現(xiàn)在過于豐衣足食,沒人再那般看重這種儀式,我們往往是和偷情者的吃喝次數(shù)多于和名正言順的那個人。偷情偷得好,吃起來也分外地驍勇——好像莫言寫過的爺爺和奶奶最初相識的那幾天,在床上的生活——吃都是利用性交間歇,所以吃得快,多,猛烈。偷情不好,當(dāng)然吃得也索然——大仲馬的小說里,火槍手去找吝嗇的老情婦借錢,被迫親熱之后,她把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母雞做成湯,然后僅僅撕下一只翅膀給他——這么黑色幽默的飯局,只有老女人和包小情人的老男人才能做到。

新婚夫婦的胖,當(dāng)然也是性和食物的雙重刺激。魯本斯的畫里,人人皆肥,看《十五到十八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當(dāng)年歐洲最發(fā)達的荷蘭是吃的集散地,資產(chǎn)階級肯定比封建領(lǐng)主吃得少而普通,但是胃口一定更放肆——靈魂自由的緣故。

其實張愛玲也寫過非婚者的飯局,《阿小悲秋》里的哥爾達,雖然長得像塊半熟牛排,吃起來還是毫不動搖,約女人吃飯總是那么幾道菜,對面吃飯的女人全都是魚水之歡。細想想,1940年代的上海風(fēng)流男人還是比我們現(xiàn)代人有禮儀,上床前至少還有頓常規(guī)飲食,現(xiàn)在的419卻是幾乎不沾飲食的邊,來了就做,做完快走人,成為無數(shù)人的原則——哪里還有得吃?大概只有性太滿足,期待第二次的,才會鬼祟地笑容滿面地去吃。

要么就是凄涼版,找不到性伴侶的老男人為了延遲小伴侶的跑路,請他盡量多吃點,《荒人手記》里寫過。

另一場非婚飯局是曼楨和世鈞最后的晚餐,前面那么多次同桌都不算,始終有外人,他家或她家的家里人總在旁邊,嘈雜的,擁擠的??梢韵胂髲垚哿岬幕橐鰬B(tài)度——即使兩人成親,大概也還是一樣地雜亂,熱鬧而無趣,是中國古畫里的行樂圖,看著和實現(xiàn)著,都是乏味而捱時間的,花哨而破敗。人最少的時候,他們吃飯也是三個人,小說開始的地方反復(fù)出現(xiàn),證實戀愛期吃不是主調(diào)。戀愛中的人大概是飽滿的,成天食也不知道味,就算是在廚房中堆滿了調(diào)味品,真正吃的還是愛人的身體和氣息??墒鞘棱x和曼楨甚至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到了真正沒干擾的時候,可是這餐飯,已經(jīng)有“我們回不去了”的招牌在那里,所以吃的什么我們根本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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