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要是知道我今后可以天天喝清茶了,可能會罵我。因為毛主席紅燒肉都不吃了,我還舍得喝清茶。公司正在裝修,走廊里盡是涂料桶和磁地板磚。接待我的是人事科長,女的,四十多歲,姓陳,叫陳雪華。我已經(jīng)在學校那張破床上不吃不喝睡了幾天了,想清楚了許多事情。我想這個茶葉公司,不過就是我要走過的一個站口而已。我從這里走進去,就得風風光光地出來。我萌生這個野心,沒有任何依據(jù),也許只是在安慰自己。我便很愉快似的,笑瞇瞇地進了她的辦公室。聽了她的自我介紹,我便很尊重地叫她陳姐。陳姐戴著副白框眼鏡,鏡框顯然太大了,滑落在鼻尖,壓得鼻尖亮亮的,有些反光。我從小就有個毛病,不喜歡發(fā)亮的東西,甚至包括光、金等跟亮有關的詞。所以陳姐亮亮的鼻尖便格外刺眼??伤才盼易谒膶γ?,我天天得望著她亮晶晶的鼻尖。
公司沒有空房了,陳姐讓我先住在辦公室里。我原是最喜歡睡懶覺的,現(xiàn)在只得早早就起來,把辦公室打掃干凈,等待上班時間的到來。好在是夏天,不用鋪床疊被。晚上,我將辦公桌上的文件報紙拿開,用幾本書做枕頭,躺下看書。困了眼睛一閉,就睡覺。
公司所有人都叫她陳科長。有時她不在辦公室,別人來問,陳科長在嗎?我說你是找陳姐?她不在。別人就說,對對,陳科長。她不在?好幾次都是這樣,當我說陳姐時,他們就替換成陳科長。我便懷疑自己叫陳姐是不是叫錯了。一天清早,她一進門,我就叫陳科長早。陳科長應得比平時響亮多了。笑容也燦爛些。我便后悔起初怎么沒有叫她陳科長,卻叫陳姐,簡直自作多情。
陳科長讓我先熟悉基本情況,給了我一大摞文件。這可苦了我。我是那種古板的理科生,如果不是文字特別好的美文,或是特別吸引人的武俠小說,我寧愿看方程式或者化學分子式。如今她讓我天天看文件,如何了得!又是夏天,悶熱難耐,端著文件看上幾行,就昏昏欲睡。我只得隔會兒跑到水龍頭邊去沖臉。等我沖了臉,回頭總可以望見幾個民工站在身后,板著臉,很不耐煩的樣子。他們在等著接水。我保持風度,說聲對不起,不同他們計較。他們是辛辛苦苦,是在幫我描繪公司美好的藍圖哩。我想公司裝修好之后,一定氣派。
我到公司快一個月了,都沒有見到我們的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姓劉,叫劉雅文。聽上去是女人的名字,其實是男的。我總沒見著他,只天天聽著他的名字。領導就是這樣,影響無所不在。聽久了總經(jīng)理名字,劉雅文幾個字在我頭腦里就形象化了,似乎總經(jīng)理應是位斯文的讀書人。副總經(jīng)理有三位:邢亞禮管業(yè)務,排第二;賀發(fā)友管財務、人事等,排第三;何平管黨務、紀檢、監(jiān)察、工會、計劃生育等,排第四。這幾位副總倒是見過幾面。他們到人事科來過,找陳科長。陳科長介紹我時,他們差不多都說同樣的話。哦,新來的大學生?好好,年輕人,好好。
陳科長說劉總很忙,他正在忙著一件大事,申請公司破產。
我聽了眼睛都直了。我怎么這么背時倒運?好不容易讀了十幾年書,從那貧窮的鄉(xiāng)村里奔出來,就是為了到一個破產的公司來?
陳科長看出了我的驚訝,便說,你剛接觸實際,還不懂。想破產不容易,你得有能耐才能辦到。我們公司,破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