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想不通公司破產(chǎn)竟然是好事。我只知道公司破產(chǎn),職工就得失業(yè),就得流落街頭。盡管后來我知道我們不叫失業(yè),而叫下崗,但還是想不清楚這事??申惪崎L說到這事,卻一臉愉快的表情,很佩服劉總的活動能力。我曾經(jīng)在報紙上看到介紹一個奇怪的部落,人死了,家人不能哭,而是哈哈大笑,他們認(rèn)為人死了就是升了天。我是不是到了那個奇怪的部落?
可是,既然公司要破產(chǎn)了,還裝修什么?
我這話問得一定很傻,因為陳科長似笑非笑地凝視我片刻,搖了搖頭。
我越來越懵懂。好像林語堂先生說過,人在小時候什么都不懂,上了大學(xué)就以為什么都懂得,出了校門又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懂了。我現(xiàn)在真的什么都不懂。
劉總還沒見著,陳科長同我談了話,分配我管公司的人事檔案。她說,本來,人事檔案都由黨員干部管,你又不是黨員?,F(xiàn)在,年輕人加入組織不積極,公司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你先一邊干著,一邊積極向組織靠攏。我看了你的檔案,你在學(xué)校表現(xiàn)不錯的,組織上信任你。
我卻絲毫沒有被信任的感覺,倒像被人窺視了隱私,渾身不自在的。其實我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平平,只是沒有挨過處分而已。陳科長說話頭一點一點的,鼻尖上的亮光便一晃一晃的。望著這種刺眼的光亮,就像聽見玻璃刮在鐵皮上,心里躁得慌。聽中文系的同學(xué)說,這好像叫通感。
檔案室就是辦公樓頂頭拐彎進去的一間陰暗的屋子。選擇這樣一間屋子作為檔案室,實在是個很好的創(chuàng)意。陳科長想拉亮電燈,一伸手,見拉線斷了,夠不著,就站在門口說,你先清理一下檔案吧。
陳科長走了,我架上凳子,才拉亮了電燈。屋子的四壁都擺著大柜子,只有一面墻上的柜子頂上開著高窗,透進些灰暗的光。熱浪夾著霉味撲面而來。我忙擰開了電扇。電扇一開,灰塵又揚了起來。我跑出來,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等塵埃落定之后,才敢進屋去。陳科長說過,公司已經(jīng)好久沒有檔案員了,檔案有些亂,先得清理。
檔案管理很重要的啊,檔案工作的專業(yè)性很強哩,這是一項很嚴(yán)肅的工作啊,你得好好學(xué)習(xí),一點一點積累經(jīng)驗。陳科長說著這些道理,表情嚴(yán)肅得就像檔案。
其實我清理了幾天,發(fā)現(xiàn)就這么一回事。這里的檔案原是亂七八糟堆在柜子里的,要找一個人的檔案就得把幾個柜子翻遍。聽說原先那位檔案員跟總經(jīng)理搞僵了,有意把檔案弄成這樣子,賭氣出去自辦公司了。
我稍稍一想,發(fā)現(xiàn)這工作其實很簡單,我先列了張表,把所有檔案分成在職和離退休兩大類,再按姓氏聲母分成ABC若干類。表上確認(rèn)無誤了,再按圖索驥,分類進柜。四百多人的檔案,我用了一天半時間就清理完畢。我有些得意,這畢竟是我走出校門后完成的第一項工作。
ABCD是什么意思?怎么這樣分類呢?我們原來是按科室分類的。
我沒想到陳科長會不滿意,一時語塞,支吾老半天,才說,我想這樣分類科學(xué)些。公司科室的人員肯定是經(jīng)常變動的,檔案就得動來動去,不方便,還增添了很多無意義的勞動。若是這樣,不管人員怎么變動,檔案只在一個柜子里不動,省事多了,也好查找些。
陳科長笑笑,說,你讀書人,很能說??!
直到陳科長走了好久,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并不是贊賞我口齒伶俐,而是在嘲諷我。我頓時臉紅耳熱,心跳加速。獨自坐在檔案室里想了好久,只好忍氣吞聲。人家的嘲諷很含蓄,我縱使有火也只能放在心里含蓄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