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乃是一種價值上的存在,不是一種實物的存在。因此,要了解一個人的人格,不一定要全部知道其人的生活。凡屬作家的人格,都反映在他的成熟的作品和生活內(nèi),從每一角落,都可窺到全體。
人格,既是價值上的存在,那么,對它的理解與評價,就不能和對事物的事實判斷與評價相同,一半要看評價者自身的主見。所以,人類的一切評價,最后都很難一致。無怪歷來莎士比亞的批評者,根據(jù)各時、各地、各人的差異,結(jié)論或評價或解釋都大不相同。這是不能勉強一致的,也不必勉強一致。
時代的偏見,個人的偏見,總是我們客觀地了解人格的障礙。平常人,脫不掉個人偏見或地域偏見,常常是以他最低的或較低的人格標準,來猜測較高的人格,亦即古人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能超出自己,實際,也無法了解他人。然而,即便是能夠去掉了個人偏見,很多人仍免不掉有時代的偏見。有的人,勇敢點,一直承認時代偏見。因為要擺脫時代偏見,要比擺脫個人偏見,還要困難百倍,只好承認它,甚至認為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辦法。這辦法,對否,我們在此不講。不過,在我們了解莎士比亞人格這一問題上,有時,即使我們超越了時代偏見,但從彼此人格的差異所產(chǎn)生的差異見解,亦無法避免。莎士比亞可以自其客觀的態(tài)度對我們?nèi)祟愑星宄牧私猓覀儏s很不容易保持莎士比亞般的客觀態(tài)度,因此,恐怕也很難真正了解他。不過,我們?nèi)韵氡M我們的能力去了解一番。這也是我要寫這篇文章的動機。
要了解莎士比亞的人格,自然,還得從他的生活說起。他留下的個人生活記錄不多,但仍有不少確切的個人生活事實,足以幫助我們對他性格、人格的了解。以此,也可窺見他的人格的建成與開展。
近代研究莎士比亞的學者,其考據(jù),都很細微,但總嫌其瑣碎。我們似乎不用去管他是出生在1564年4月22日,或在23日?也用不著去管他生于自有房屋的東一座,還是西一座?對于他的家庭環(huán)境,只想知道他的父親是一位在鄉(xiāng)鎮(zhèn)中以很少的本錢,經(jīng)商謀利的人,就夠了。這個事實,大概也不會有人起來反對。似乎小鎮(zhèn)地域不大,個人要想在商場中謀生,必得對所有經(jīng)營,都很熟悉,比如:糖也好、油也好、肉也好、布也好,都要知道一點。生意,有時順,有時也不順。順時,鄉(xiāng)鎮(zhèn)人都來稱頌?zāi)?、祝賀你,要你做保甲長、鄉(xiāng)鎮(zhèn)長、幫會首領(lǐng);但是,你如果到了逆境,誰也管不了你。你只好獨自痛飲一杯苦酒了。說不定,有人還會奚落你。據(jù)一般傳記書上說,莎士比亞的父親,就曾遭遇過這種壞命運。
莎士比亞在幼年受過若干年教育,中途因家境破產(chǎn)而停學,這也用不著懷疑。他在這時期,不過十三四歲,人格尚未成型,至于我們考證他住的中學,如何與倫敦的伊頓學校齊名,意義不大。我寧愿贊成Frank Harris的意見,相信莎士比亞早年環(huán)境不好,乃是他后一生的幸運。因為,他能早日與真實的社會生活相接觸;那勞苦工作的半苦半樂,以及有些鄉(xiāng)民的趨炎附勢眼光之可惡,一齊糅雜在眼中,很能從這里更清楚地看透人生。他會和父親一樣,因為要在鄉(xiāng)下經(jīng)營各種不同的商業(yè),不得不和各種人士往來,他因此,也學會了用各種不同的態(tài)度與方法去了解他人。他的一生,不曾陷入狹小的個人主義思想陷阱中去,恐怕都是早年就有這些寶貴經(jīng)驗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