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人物是麥克白(Macbeth)。這個人物,本該和李爾王和奧賽羅并論,但我想這個人物,表現(xiàn)莎士比亞本人的思想和感情較多些,所以特提出來。在《麥克白》一劇中,依照某些現(xiàn)實主義的批評家的看法,以為這不過是一種犯罪心理的分析。這也許并無大錯,但是莎士比亞,顯然是要想在這作品中表示:人類始終與自己的缺點糾纏不清,因而想到要除掉人類的缺點,很不容易。麥克白,也像哈姆雷特,深浸在思慮之中,但他比哈姆雷特,有些不同,心太柔軟,不能自己獨造一種理由來,驅(qū)使自己,竟敢做惡事;但如果有別人的勇氣為補救或救濟,也可做出英勇的行動來。不過,盡管能有此情況,但麥克白的內(nèi)心,始終是空的,無怪他在快要覆滅時,心中自然而然地發(fā)出慨嘆:“人生,不過是一個走動的影子,一個可憐的演員,在臺上昂首闊步,跳動,以后便什么也聽不著了?!彼谋В瑢嶋H是“人”的悲哀,是人類無法彌補自己的缺點所發(fā)出來的一個最后信號。這是莎士比亞帶著失望的感情而寫的一場戲。他看到人類最可憐的地方,再沒有他早年的心境來笑他,反整起精神來為他哀悼了。莎士比亞在哀悼別人,其實也在哀悼他自己。因為,他也是“人”呢!
再說,便是他在《雅典的太門》中所塑造的人物太門?!堆诺涞奶T》,本是與人合寫的,但很顯然是表現(xiàn)莎士比亞本人的精神,莎士比亞在雅典人中找出這個憤世嫉俗的人來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可見此刻他心中哀痛已達到了極點。只好用極端的例子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因為他忽然看不到人類是高貴多于卑賤,也想學太門,先把卑劣的人類罵夠了后,再讓世人去咒罵自己。據(jù)普魯塔克(Plutarch)的《古英雄傳》,真正的太門,墓前有這樣一個墓志銘:“我在此長眠,我的凄慘生活已告終。過路人,你們切莫問我的名姓,我詛咒你們每一個人。”莎士比亞,當然不會恨人類至于如此程度,但我們很有理由相信:他拿善意和寬宏來對待人類,而人類終于報以冷眼的時候,他是“感慨萬千”了。耶穌不是也曾有用腳來踢錢攤、用手來打“錢滾子”(指放高利貸者)的例子嗎?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太夢,寬宏慷慨到了極點,把自己的財產(chǎn),全都散給人,以致后來卻成乞丐。但作了乞丐,卻沒有一人給予哀憐。于是只好逃入森林。再后,居然又發(fā)了財。他在此時,則把所有財產(chǎn),散發(fā)給壞人,讓世界更壞。我們從太門的這種憤怨中,當然,也可見到莎士比亞的一些憤怨。但莎士比亞的憤怨,確與雅典真正的太門,還有所不同。因為莎士比亞并不詛咒人類中的每一個人:莎士比亞筆下的太門,在自己無人憐惜時,昔日的管家,要來地窖中,專門服侍他,不要任何報酬。這可見,人類也并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壞。我們不能因為有一人很壞而改變我們對人類的信念。莎士比亞也依賴這點,最后能經(jīng)過理性與自制的力量,平安走入后期的恬靜。有人說莎士比亞最后回鄉(xiāng)養(yǎng)老,就是因為像真實的太門,由于慷慨不得回報,所以憤而退居田園,這是欠缺根據(jù)的。
莎士比亞在悲劇期的感情,還不能說,已達到平靜。但是,他在那對人類缺點的哀憐上,卻已成就了他的偉大的人格。他何以能對人類的懸念與了解,達到這種程度,恐怕還是因為他能從對整個人類生活看到自己,也從自己的生活看到整個人類的生活。兩者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人類的好處,他有;人類的缺點,他也有。他比其他人杰出的地方,就在于他能看到這點,深感到這點。他明白,這是我們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我們站在一個空虛的立場上所能做到的,就是盡可能把我們的長處發(fā)揮出來。人的悲哀,不致變?yōu)轭j廢、孟浪,就靠我們能對人類缺點,給予冷靜的分析。這就是莎士比亞在晚年能完全寧靜的原因。從大喜到大悲,掌控權(quán),完全在他的手內(nèi)。所以,我們要說,莎士比亞一生的樂觀,不是真正的樂觀;一生的悲觀,也不是真正的悲觀。他最后,還能從極度的悲痛中跳出來,讓自己救了自己,使自己的生活、情感境界以至人格,都有所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