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和中華文化(7)

壽芹心稿 作者:周汝昌


  

中華文化的主體精神中,有“仁學(xué)”之稱。此即孔門的教義的核心所在。“仁”字本是兩個“人”字的重疊(“二”原是“重文”,兩小橫表上一字的重復(fù)),亦即人與人的相處關(guān)系曰“會意”。然而當(dāng)門人請問孔子是否有一個字的教訓(xùn)而可終身以佩以行之的?孔子卻不說“是仁”,反而答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边@兒的一問一答,意味深長之至!

“恕”是何義?孔子加了注解,就是要將“人”、“己”的關(guān)系擺對了。如此,可以悟知,“恕”實乃“仁”的一個變詞,或者說是一個“側(cè)筆”注釋。

“恕”比“仁”還要高大。因為只講仁,容易落于將“自我”擺于主位,且?guī)в小岸髻n”色彩,讓人感到那是居高臨下之人的心態(tài)口風(fēng)。恕則不然,它更為尊重人,以人為目標(biāo),自己不過是個“對立面”而已,至少人、己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己并無任何高于人的含義。

這就崇高極了。

那么,《紅樓夢》也繼承發(fā)展了恕德嗎?答曰:正是,不差。但小說不是教科書和訓(xùn)誨經(jīng),它另有“說詞”。

在第五回寶玉神游“幻境”時,警幻仙子有幾句話:

……吾所愛之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一聞此言,嚇得連忙辯解,而警幻則曰:“非也……”她表明這嚇人的詞語是指他“天分中生就的一段癡情”。而脂硯齋的批語即時解說:寶玉一生心性是“體貼”二字。

這個“體貼”二字,才真正道著了那個“恕”字的靈魂命脈?!绑w貼”者何?貼體而感通對方的處境心情,即“設(shè)身處地”之謂也。詞人所謂“將你心,換我心,方知相憶深”也。

《紅樓夢》的“大旨談情”,其“情”即那“一段癡情”,即體貼,即恕,即推己及人之義。所以,寶玉的癡心摯意,一切為了別人,同情、憐惜、悲憫、涕泣……莫不是一個恕、一個體貼的偉大心性。

孔子的“仁”、“恕”,是社會道德化了的詞語。警幻的“意淫”、“癡情”,脂硯的“體貼”,則是感情化、詩意化、藝術(shù)化了的詞語。兩者面貌語味不同,其質(zhì)則一也。

這是《紅樓夢》體現(xiàn)中華大文化、含蘊(yùn)民族心性道德的第一要義。

一般人不理解曹雪芹的用意,常常把他的通俗詞語作了誤注,加以庸俗化,從而會錯了他的本心真諦。例如,一見“癡情”二字,便臆斷這是個不智(瘋瘋傻傻)之人的變態(tài)心理,可笑也可憐……殊不知,其原旨是說情之至極,恕之至真,即成為“唯人主義”,忘己而視人視物“同仁”無別,而這種偉大心眼,世俗反覺不可解,反說是“癡”是“呆”,甚至“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了!

《紅樓夢》的悲劇,端在于此,而非其他。

試看第三十五回傅家兩個婆子對賈寶玉這位“癡情”者的議論和“鑒定”。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wù)?。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寶玉是外相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到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也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里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是的,他反告訴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連一點兒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遢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p>

這段“實話”,在世俗人即如這兩個沒有文化修養(yǎng)、天賦性情的仆婦的心中目中,是一種不可解的“怪物”,絕大的笑柄!但作者如此落筆,卻是莫大的勇敢與悲哀。這是書中最精彩的一段神圣的“宣言”,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仁),他絲毫不曉世間有“自私自利”這樣的觀念和行為,他一心想的是別人的利益幸福,唯恐有所傷害。他視一切物皆為“同類”,與己無別。魚燕可以“對話”,星月均具性靈,天人合一,大智大慧,大慈大悲,大勇大義,都在此處流露得十分真切而活現(xiàn)。

這不是別的,就是對“恕”道的真實的理解繼承和發(fā)揚(yáng)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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