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雪芹給我們設計安排下這一嶄新的“新造化”之后,立即又開拓出另一個相應的新局面,即由一個完整的大“一”很快分成了陰陽兩扇,而這兩扇又是不可分離的,換言之,它們永遠不能擺脫另一扇的伴隨而單獨存在,它們永遠是“如影隨形”。不久前,我從報端得知天文學家已經(jīng)有了一種理論,說整個銀河系也是分為兩扇的,一扇象“形”,一扇象“影”。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么雪芹這位天才早就意識到宇宙天地間的萬品萬類有一個總規(guī)律,就是它們都由兩扇組成。雪芹假借賈雨村說出這樣一段話:“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迕黛`秀,天地之正氣,仁者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所秉也?!?/p>
上舉之例,不過是說明宇宙萬物都可以解說為“一生二,二生三”。我的體會是老子不說“一分為二”只說“一生二”,可見“生”與“分”不是一回事。我自愧對于物理學和哲學都是外行,所以本文不是要解說這個“生”與“分”的問題,只是想說所“生”的“二”不等于分裂為“二”,前者是骨肉天倫,后者往往是相反甚至是不可調(diào)和的敵對。其他的奧妙道理我就不敢深談下去。曹雪芹筆下的“一生二”更顯得豐富多變,他喜歡把小說人物選兩個同類、同位的角色來對照對比而寫出絕妙文章。例如,人人都知道大嫂子李紈與二奶奶熙鳳是一個對子。她們是如此不同,而雪芹偏偏把她倆放在一起寫出各自的精彩,又相依、又相配、又各自烘托襯墊。這已經(jīng)令讀者眼花繚亂了,可誰也沒有料到在此之外,雪芹自己給自己找難題,又忽然創(chuàng)作出一個東府的尤氏來!于是,同輩的三妯娌交互勾連,各顯其才、其能,讓人不得不感嘆作者的才華智富。行文至此,我又想起像紈、鳳、尤三個人的例子在書中還可找出許多,今不羅列。我要趕緊補充說明的是在《紅樓夢》中還有一種“一生二,二生三”也不是其他小說中所能見到的奇文。例子就是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解說天地生人其所稟賦之氣有正有邪,因此人有善惡兩大類別。又說不僅僅是兩類,兩類本不相容,遇到一處要大鬧一陣,就在這其間,便又生出一種由“正邪兩賦”而來的第三種奇特之人,即賈寶玉與甄寶玉。我拿此例來解說“一生二,二生三”的大道理,一是因為這不是個死公式,而是豐富變化的;二是因為我講“一生二”的例子比較多了一些,而對“二生三”的重視和領會不足,現(xiàn)略為補充。
曹雪芹的“一生二”使全書分為兩大扇,每扇五十四回故事。過去我就停留在兩大扇上,如今細想有些死板幼稚,因為雪芹的這個大布局、大章法之外畢竟還有一個“二生三”。換言之,雪芹筆下的每一個對子人物或者故事情節(jié)后面,必然還有一個引人入勝的“二生三”,所以在兩大扇富貴、貧窮、悲歡、離合這樣的局面之外,又有一種不是悲歡離合的對子所能拘限的情節(jié)故事、道德文章,只有如此感悟才能明白通靈寶玉上的神通功能,即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而鴛鴦所宣的牙牌令也必然是三而非二,其重要性就更加奪目驚心!因為三宣包含著三對六人,第一對是老太太和林姑娘;第二對是薛姨媽和寶姑娘;第三對是你萬萬想不到地落到劉姥姥和史湘云的身上!這簡直是天外有天,奇外出奇!我現(xiàn)在想來,全書有可能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安排:由第一回至第七回是序幕引文;由第八回至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是兩扇正文的本體;第七十八回以后三十回,即脂硯一再說過的“后之三十回”,乃是我自己過去想到卻沒有弄清楚的“一生二,二生三”的全書結(jié)束的部分。
以上就是我所謂的數(shù)字美學在雪芹筆下表現(xiàn)的手法,至于一百零八我已在其他文字中說過,我把這些數(shù)字的美學加在一起,與大家共同思考。
辛卯年七月初七前三日
2011-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