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奇才白石老人敬愛小說奇才曹雪芹,這話不虛,下文有證。
他們二人雖分列為畫家與作家,卻又原屬同行,因為雪芹亦工畫。“同行是冤家”這句話在古來賢者君子之中是不適用的。相反,他們惺惺惜惺惺,相互思慕,彼此體貼,讓人千載之下也會感動不已。如,杜少陵對李太白,是如此;李義山對杜牧之,也是如此。至于老杜遙念宋玉之才之命,寫出“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惘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這是何等的一種崇高而誠摯的文化感情!我以為,若要講說齊白石老人與曹雪芹隔代相望,灑淚相憐,不懂得中華古來文豪藝杰的人品性情,而以齷齪小人之心以度君子之腹,就會毫厘千里了。
齊白石畫過一幅《紅樓夢斷圖》,并題一絕云:
風枝露葉向疏欄,夢斷紅樓月半殘。
舉火稱奇居冷巷,寺門蕭瑟短檠寒。
這畫詠的是曹雪芹既遭家難,無地存身,寄居于京師外城東偏的一座臥佛寺內(nèi),沒有飯吃,把“點火做飯”當做罕有的“異事”!而當夜靜更深時,半支矮蠟,獨自撰作《紅樓》,其情其景,入于白石筆下,何等奇致,可想而知。
此圖本是張次溪先生的藏品,后來不幸失去,痛惜無可奈何,遂請畫家汪慎之先生為之補作,以慰悵恨之情。汪先生亦題以一絕,其句云:
萬葉千花倚畫欄,紅樓夢斷惜春殘。
從來金蕊香多幻,玉骨堆成白屋寒。
我幸存此繪并題的照片,也就成了不可再得的絕品了。
張次溪,名江裁,東莞人,藏有敦誠挽雪芹七律稿二首(刊本只一首,故極為可珍)。編輯有《京津風土》叢書等傳世,為人所稱。又著《齊白石傳》,內(nèi)有一則佳話,亦世為罕知。這則佳話說,白石老人曾言,一次,赴西安會友,在一筵席上遇樊樊山等詩家,座中有一旗籍人士,因白石談及雪芹逸事,那位旗人便告訴他說:曹雪芹家遭巨變,窮困至極,后來與一李姓表妹為婚。張先生曾于來訪之時提及此事,要我以詩紀之??上缃褚巡恢姼逶诜?,詩句亦不復記憶了。
齊白石如何會知悉曹雪芹的遺事逸聞?他說的那座廟靠得住嗎?如此等等,都有人問過我。我自己也問過張次溪先生。據(jù)張云,白石愛看滿洲八旗人的著作,曾向周作人借過這類書。至于廟,是白石親自去那兒吊古作畫題詩的,估計不會錯。但我還是有疑問,因為北京城內(nèi)外有三座臥佛寺,一是西郊的,正名在雍正時改為“十方普覺寺”,內(nèi)有銅臥佛,是游覽勝地;二是西城的鷲峰寺,俗稱之為“臥佛寺”;三是外城的妙音寺,坐落在崇文門通往廣渠門的路上,內(nèi)供明代巨臥佛,木雕彩繪,環(huán)立十三弟子,最為名貴。而白石去訪古的地方正是這第三處,而不是另外那兩處“臥佛寺”,但仍待確證??汕珊髞戆l(fā)現(xiàn)了雍正時曹家獲罪的檔案,得知曹被抄家、逮問回京時,眷口無家可歸,方特“賞”外城蒜市口街之一處十七間半房的小院,以為存身之地。這么一來,問題解決了——原來,蒜市口街離妙音寺大約半華里,這就證實了曹雪芹幼年由南京隨“犯官”父親曹回京后即居蒜市口,他若出門散步走動,即可到寺,后來貧無可居之處,便想到此寺借住,暫安筆墨。這就一切合理通情了。
20世紀60年代,我與張先生及其他友人訪尋該寺,共有兩三次。廟門內(nèi)一株古槐,已枯。巨佛原殿已被拆賣,佛移至一小圓殿內(nèi),幾乎難以容身。殿外臥一破石,洗刷后字跡立現(xiàn),原來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重修時所立。那年歲次戊子(正是今歲花甲子四周年了),距曹雪芹辭世不過四五年后的時光,而廟已重修,知雪芹在此之時,廟正處在最為敝敗不堪的情況,而那年,宗室永忠也正題《紅樓》三絕句,痛悼雪芹。
看來,白石老人之所聞,完全有所依據(jù),不過他只曾作畫題詩,而未能寫成文字,以致其余細節(jié)故事,我們便無福得知了。
前些年,我又請冒效魯教授夫人賀翹華女士補畫了一幅《紅樓夢斷圖》。她還從海外尋得冒先生早年應白石此圖和韻詩手跡照片,皆已成為藝苑掌故了。今因汪慎文補作久佚復現(xiàn),即又用白石原韻續(xù)題二首,其句云:
(一)
絳袖誰家倚畫欄,西廂蕭寺恰香殘。
落紅紅滿芳溪水,無語東風怨夜寒。
(二)
何須限筆劃死欄,揮灑云煙紙又殘。
短燭有情同不睡,為他噓暖為呵寒。
戊子年十一月廿二冬至前二日
2008-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