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聽讀”了李澤厚與劉緒源兩位先生的問答文章《〈紅樓夢〉與“樂感文化”》。這是今年2月22日上?!段膮R報》筆會版的一篇令人拭目之重要文章,真是通俗而簡明,熱情而又懇切。他們用不多的篇幅,卻告訴了我們?nèi)缭S豐富透徹的治學論學的典范示例,這真使我這個從小失學、慕學之人驚喜不已,引用我先師顧隨先生的話作“歡喜贊嘆,得未曾有!”這篇問答我“聽讀”了三次,受益無窮,尤其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其中觸及了紅學的問題,而且把我的有些看法拿出來作為例子加以評議。他們舉出一連串的討論課題,大致說來,如考證,如探佚,如愛情,如人情,如原著,如續(xù)書,如哲學、美學的評賞和體會,品格與評價……層層面面,范圍廣泛,幾乎是“全方位”的。
我沒有想到,李先生會對考證有很大的興趣。他十分懂得考證是怎么回事,不是像有些人只是把“考證”當做一個名詞、一個概念,并且當做一個可厭可畏的壞東西。這不禁使我又聯(lián)想到季羨林先生推薦給讀者若干種好書時,就列舉了外國的三種考證書,說是興趣無窮,獲益甚深。看來雖然大家誰也沒把李澤厚先生當成什么考證家,但他卻深深領(lǐng)會到考證這門學術(shù)方法的意義、功能與美學價值,此其一。
其二,對于曹雪芹筆下的“情”字,李先生明確表示是指人的感情,且不僅僅是男女之間的相愛“私情”(雪芹寫湘云“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而更加重要者,李先生鄭重指出,《紅樓夢》中的感情是東方人特色的感情,西方讀者就不容易體會得出來。這種東方感情的背后隱藏著一種深深的悲感。這些重要而復雜的問題,出自李先生之口,顯得那么自然、通俗、明白、順勢,給人以心胸暢然稱快之感。
其三,李先生對紅學考證而研究推論的探佚學,十分喜歡、欣賞,并給予評價,這就值得人作一番深思了。
我讀李澤厚、劉緒源兩位先生的問答文章,是一種令我心存感激的享受經(jīng)歷,同時還有一種語言表達的享受,就是“懇切”二字。語言的懇切情感是大學者的美德,是仁人君子的美德。什么是“懇切”?“懇”就是真誠,“切”就是滲透。沒有真實學問的假學者,就沒有與人為善的好心腸,語言表達里就沒有這種寶貴的“懇切”之美、“懇切”之情。
關(guān)于“懇切”,《紅樓夢》七十八回里賈政評論寶玉的《姽婳將軍詞》時給了一點評語:“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懇切”二字在經(jīng)典文學名著中出現(xiàn),而且運用到文化問題上的例子以此為第一佳例。
“懇切”二字,這個普通的詞語好像與學術(shù)和創(chuàng)作都沒有十分直接的關(guān)系,而經(jīng)過雪芹這么一用,我越品味越覺得它很重要。這兒我不妨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我曾和啟功先生討論過《蘭亭序》的問題,我們?yōu)榇擞袔资仔≡~唱和。啟功先生的一首開頭就說:“禊帖入昭陵,定武歐臨隔壁聽?!眴⑾壬脑溨C風趣隨處可見,他是批評歷來把“定武蘭亭”派給歐陽詢的看法,并加以譏諷,說是“隔壁”聽來的說法,其實質(zhì)就是指出這些人沒有任何研究,就憑著人云亦云、道聽途說而作出了大量鸚鵡學舌的論文。這種“隔壁”聽來的話與“懇切”正為相反,所以既不真又不深。而李澤厚先生評論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三位大師時,那幾句話如此簡明,如此中肯,這才真夠得上“懇切”二字。試問,不是真正深入做了學問的人,能夠說出這樣“懇切”的話來嗎?
行文至此,我不禁膽子變得大起來,我想這樣說,你如果想知道某人的那種大論文是真正的治學結(jié)晶呢,還是為了打扮自己的化妝品,你就須看他整個的文字和內(nèi)容是懇切的呢,還是油滑的,那就不會辨認錯誤了。
我自己研《紅》的歷程,大致是由史學考證入手,然后集中在花費大力氣在紛紜錯亂的不同文本中校訂出一種比較接近真實的曹雪芹的原文手筆文本,不如此則無法對《紅樓夢》進行真正的研究。這兩個步驟基本上可以算作能夠信賴。在此奠基工作之后,我才決定提出《紅樓夢》是一部“中華文化小說”的嶄新命題,此時已經(jīng)到了20世紀80年代的中期了。正像李澤厚先生說他自己的經(jīng)歷那樣,《美的歷程》問世后,受到的責備、批評非常嚴厲,但從今天來看,那里邊的新見解已然成為美學界的常識了。我能體會到這幾句話里是包含著多少的感慨和誠信。我提出“《紅樓夢》是中華文化小說”的命題之后,再進一步,才逐步地把自己的目標明確起來,即我的愿望是把讀《紅樓夢》的那種無以形容的美加以研究體會、解說;若無這一步驟,那么我?guī)资陙淼难小都t》工作就沒有什么真正的意義可言了。
我的這個愿望初步地表現(xiàn)在《紅樓藝術(shù)》的后記中,我說曹雪芹作書所追求的、保衛(wèi)的真目標應該是真、善、美——這樣,雖然很淺薄、很幼稚,但已然表明我的路向是不太錯誤的。
如今,我幸運地讀到李澤厚先生這一段“答問”,這才獨坐于我的陋室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這回我才找到了真師和真理。
詩曰:
考證功能探佚行,仁人不斥轉(zhuǎn)嘉評。
高山流水琴何幸,霽月光風鏡最明。
審美崇階形而上,論紅尊次十三經(jīng)。
燈宵花市才收罷,又見禪師內(nèi)照燈。
辛卯年四月十四日
2011-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