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元章遺札一束,刻石于南宋高宗紹興辛酉(1141)。其中涉及書畫的尤為珍異,簡敘以資欣賞。
一札云:
芾近收顧虎頭金粟坐石存神像。李伯時見,欲傾囊易也。
顧虎頭,晉代第一繪畫大師也,向有“癡絕顧長康”之名,正與“米顛”隔代相對。顧畫佛像尤負譽而傳世極罕。李伯時即北宋丹青大師李公麟,見此坐石像,即欲盡其所有而買得之,由此可以想見這幅如來寶相是如何精彩而珍奇了。我見聞寡陋,不知著錄家有記敘此畫之文獻否,甚愿一讀。
又一札云:
子方司勛老兄閣下:芾頓首啟。臘雪,思閱古南向火,團古物,賞不識。但怕向晚數(shù)杯三日病。辱教,何從得此語?必誤也??质堑诙思暗?。朱紱筆,如命納二枝;濃墨入之乃用。世無此。試與此中匠作之乃右軍自畫真后筆樣也。傾企日當(dāng)面罄。①[①參米元章另札:“芾頓首:介至,蒙教審起居康勝。魯公乞米李公,必氣類;況曹子方不祈而送乎。俟面謝。附使不具?!苯?、使,皆指遣來之人,可知米芾與曹子方二人之“氣類”交深。]
按,米老此札說及筆墨之事,并涉右軍“筆樣”,可謂異寶奇珍之片羽吉光也。米老使筆,必“八面鋒”運掉如意方可,則朱紱筆定是他認定的良筆了。從“濃墨入之乃用”一句則可參悟,朱紱筆必是健毫,這種筆須以濃墨浸透,吸潤飽足,然后剛?cè)嶂Ψ斤@兩濟,即毫硬而不僵,鋒利而不倒。但米老從何而得右軍自畫“真”之筆樣?良不可知,實難思議。
又一札云:
蔣永仲作松贈曇秀,吾題云:“撐云既奇倔,怒節(jié)更堅瘦?!迸瓰槁兑?。夏英公詞中憶有之。字如此“丫”者,是否?希見教。專佇專佇!
蔣永仲即得蘇家《蘭亭序》第三本者。曇秀是僧人。夏英公乃夏竦也。觀此,可知蔣繪巨松必有奇氣,亦不悉后世有傳否。
竊謂此三札至足珍貴。此外有一處云某某“作字古勁可喜”。惜無更多的議論,故不具錄首尾。
米書筆法從二王得而性情微近于獻之,有放浪不羈之氣。其用筆全是側(cè)鋒取勢,不肯一筆落俗。然而他寫宋真宗謁孔祠銘,篆亦奇佳——又全是中鋒法了。故知米老書學(xué),深明篆、隸二法根本區(qū)別也。
米老何以得“顛”名?只因重情善感,即“癡”,即“傻”,即“狂怪”,即“放浪”,其義一也。凡大藝術(shù)家,莫不如此。到了清代,還有一個曹雪芹,他寫書明白點出顧虎頭、米南宮這一類“正邪兩賦而來”之人,即此義也。米老寫信札,稱好友為“人英”,為“英友”,詞氣謙雅,又非一味“狂傲”俗態(tài)。他書札敘相別不得見,望行舟而相呼,“心目悽斷”,作札時猶“臨風(fēng)悵然”。若非情重心慈,豈有此心此境乎?故賞愛詞翰,即賞愛其人耳。
宋人詩云:“天下幾人學(xué)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嘆而非問也。同理,可仿其句式云 :“天下幾人學(xué)右軍,誰得其鋒與其神!”亦嘆而非問也。
我嘗泛覽古今習(xí)書者,唯唐之北海(邕)與宋之米南宮二人真悟右軍用筆而自成一家,若趙松雪,學(xué)了一輩子右軍,實未悟入,空負書名。但李、米二家,俱不宜學(xué),一學(xué)就渾身是“習(xí)氣”毛病了。這個道理不知該怎么讓年輕人領(lǐng)會并求得答案。
米老遺帖,但以《蜀素帖》與《苕溪詩》為最勝,前者尤佳。從這種運筆中,可盡得晉法。初習(xí)書而對“中鋒”、“側(cè)鋒”之不同尚難辨識時,可取米書此種帖而細心審?fù)媾R摹,定有所悟。這也許比直接臨習(xí)《蘭亭序》更覺容易一些。這可名之為“捷徑”,因為米老確實是一位最忠誠的“《蘭亭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