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順便提一下,對于上文提到的向井去來提出的“寂、枝折、細(xì)柔、位”四個概念,《日本俳書大系?四》卷末附錄了荻原井泉水先生寫的《通說》,荻原認(rèn)為:“所謂‘寂’,就是人觀察自然的所取的一種姿態(tài);所謂‘位’,就是由作者心境的轉(zhuǎn)換所造成的品位;所謂‘細(xì)柔’,就是在處理對象的時候所具有的至純性;所謂‘枝折’,就是情感活動中的潛入性?!笨梢哉f這是頗得要領(lǐng)的解釋。
不過,我們所說的“寂”(さび)這一概念,一方面是如上所說的,是俳諧世界中的一個范疇(芭蕉所說的“四義”之一),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個將俳諧中其他審美范疇都統(tǒng)括起來的、具有深廣內(nèi)涵的一個理念,并常常以“風(fēng)雅之寂”、“俳諧之寂”這樣的詞組加以表示,這一點(diǎn)是我們所不能忘記的。而且,從美學(xué)范疇這一角度看,我們所要著眼的,主要是“寂”(さび)這一概念如何發(fā)展為俳諧的理念,并以此為問題來展開探討。
對許六和野坡關(guān)于俳諧的論爭,從局外人的立場上作出了批評的三宅嘯山,在《雅文消息》一書中,對芭蕉著名的《古池》做過批評,他寫道:“此句外表佳美、內(nèi)涵微妙,富麗而具風(fēng)情,又含寂之味?!司湟约牛拍轶w?!边@里,他把“寂”(さび)作為俳諧的一種“體”來看待,含義較為狹窄。但他接著以自己的體驗(yàn)為基礎(chǔ),對《古池》的審美內(nèi)涵做了較為具體的解讀。從這些文字中,也可以看出他是把“寂”(さび)作為俳諧整體的、最高的審美趣味來看待的。從美學(xué)的立場上來說,這是饒有趣味的,雖然較長,還是應(yīng)該引述如下:大凡古來俳句,皆以雙關(guān)語、說理、節(jié)奏等為主,自從芭蕉翁出世,才使俳諧成為可以與漢詩、和歌相提并論的藝術(shù)。他的句作成就最高,其作品沒有雙關(guān)、不合拍子、外表不華麗,也不勉強(qiáng)使用俳言,卻自自然然,意味雋永。他在江戶深川閑居的地方有一個古池,時至春天,徘徊于池畔的青蛙,從岸上跳入水中,發(fā)出清冽的水聲。作者不寫梅、桃、櫻依次開放,不寫柳葉日見其長,不寫厥草、鼓草從雜草中竄出,只寫在悠閑、寂靜的草庵中,聽得青蛙撲通入水的聲響。這簡直難以言喻,寫得春色滿滿,細(xì)致入微,恰如其分。天地造化無私,獨(dú)感出神入化之妙,豈能不有此吟!我從古選本中看到對此句的品評,全是臻于妙境、不可言狀。將此句與王維輞川的五絕及其他名篇,如《鹿柴》《竹里館》,或者是“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等作品相比照,更可體會出個中滋味。許六在《贈落柿舍去來書》(《見俳諧問答青根峰》)中,在談到俳諧的特殊趣味時,連用了“寂、枝折”(さびしをり)。他寫道:
我在與同門討論俳諧問題時,不曾說過遣詞造句可以沒有“寂”。但感到一首俳諧沒有“枝折”,就干脆不寫了,那豈不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嗎?一首俳諧看上去雖然粗糙,但也可以自然具備“寂、枝折”,也可以有“物哀”之句。
我就要四十二歲了,血?dú)馍形此ネ?,還能作出華麗之句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即便不是刻意追求,也會自然吟詠出“寂、枝折”之句來。推敲用詞、刻意追求什么“寂、枝折”,那不是真正的俳諧。這里所說的隨著年齡增長,即便不是可以追求,也會自然吟詠出“寂、枝折”之句,是值得注意的觀點(diǎn)。對這種看法,向井去來在《答許子問難辯》中予以回應(yīng),他說:
“寂、枝折”是風(fēng)雅之關(guān)鍵,須臾不可忘記。然而,但一般作者,不可能句句都有“寂”,這一點(diǎn)只有先師能做到。像我等作者,現(xiàn)在為什么要厭棄“寂、枝折”之句呢?應(yīng)該把這個作為不懈的追求才對,可以說聊勝于無吧。厭棄之,豈不是太過分嗎?雅兄說出這種話來,我不能緘默不語。壯年人的作品表面看上去并無“寂柔”,豈不更好嗎?先師曾說過:初學(xué)者要有“寂”與“枝折”并不容易,難以吟出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