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落的童年意味著什么(1)

基辛格:大國博弈的背后 作者:(美)沃爾特·艾薩克森


基辛格很少談起那場大屠殺,不過倒是常常辯解道,大屠殺并未在他的性格上留下?lián)]之不去的永恒傷疤。“那不是什么終身的痛,”他說,“不過倒是有一點:就是在集權(quán)體制下生活過,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敝挥幸患虑?,大概讓他表現(xiàn)出某種憤怒情緒。他當國家安全助理后有一次要訪問德國,結(jié)果波恩方面竟事先宣布說“基辛格將探望他的一些親屬”。“他們到底想搞什么?!”基辛格對助理們嘟囔道,“親戚?我親戚早就成肥皂泡了?!?/p>

但不管基辛格怎么否認,納粹時代的那場災(zāi)難確實在他身上留下了持久的印記。弗里茨·克雷默(Fritz Kraemer)——一位離開德國、抗擊希特勒的非猶太裔德國人,也是基辛格在美軍服役期間的導(dǎo)師——對此評論稱:“基辛格是很強悍,但納粹仍然能破壞他的靈魂。長大成人的歲月里,他面對的是自己整個世界被生生扯得分崩離析的恐懼、一種他深愛的父親被活活逼成孤苦無助的小老鼠的恐懼?!笨死啄J為基辛格身上所有最具特點的個性特征都能從他這段時期的經(jīng)歷中找到些由頭?!斑@種苦難的經(jīng)歷促使他去尋求秩序,驅(qū)使他如饑似渴地尋求別人的認同和接受,為此甚至不惜去討好那些他認為在智力上根本不及自己的人。”

總是渴望被別人接納、永遠充滿不信任和不安全感:這些都是對一個被人類歷史上最血腥篇章顛覆的童年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值得理解的正常反應(yīng)。基辛格在社會和政治上為人接受、得人捧愛的渴望非同一般的強烈,以致他在很多時候?qū)幵冈谛叛鰡栴}上作出妥協(xié)。對于成人后的基辛格而言,如果他覺得因為自己太過固執(zhí)于猶太宗教而無法融入四下的人群,便會產(chǎn)生不安全感,對此基辛格往往用半自省式的尖刻幽默來表現(xiàn)這種不安。只有在開玩笑的時候,他才會抱怨說市面上有太多關(guān)于他家庭背景的報道,非得把反猶情緒從陰溝旮旯里逼出來不可。

在基辛格看來,納粹大屠殺摧毀了“上帝的意志”和歷史進步之間的聯(lián)系。這一聯(lián)系處于猶太信條體系的中心位置,也是猶太教對西方哲學(xué)最重大的貢獻之一。對虔誠的猶太教徒而言,歷史本身只有同上帝的意志和圣潔的正義相結(jié)合,其意義才能為人理解。目睹納粹暴行后,基辛格便放棄了踐行猶太教。其后,作為哈佛大學(xué)年輕的學(xué)生,基辛格將學(xué)術(shù)追求作為探尋歷史真意的替代途徑。

基辛格的童年經(jīng)驗也使得他對周圍的人抱有深深的不信任,這并不奇怪。他總是以一種自我嘲諷的姿態(tài),拿自己那著名的多疑癥和老是懷疑別人針對他策劃陰謀等話題大開玩笑。美國著名政治家亨利·史汀生所信奉的信條是:獲得別人信任的唯一途徑就是相信別人,這是他在耶魯大學(xué)骷髏會學(xué)來的?;粮駝t反其道而行之,他的風(fēng)格更像尼克松:對身邊的同學(xué)和外部世界人等一概抱有出于本能的不信任。史汀生反對大興間諜機構(gòu),說“紳士從不拆看別人的信件”;尼克松和基辛格則剛好長于此道,建立了一大套竊聽機構(gòu),連最親密的朋友也不放過。

大屠殺歷史經(jīng)驗帶給基辛格的另一份性格遺產(chǎn),即在今后的生活中力避暴露任何個人缺點。這一信條不僅施諸于基辛格本人,也作為最基本的政治前提應(yīng)用于外交政策制定和實施上。基辛格所至愛的父親路易斯,其紳士風(fēng)度和無可置疑的好心腸是出了名的,但這種美德在納粹鐵蹄踐踏下,除了使他顯得懦弱無為外毫無他意?;粮癯扇撕螅粩嘁栏接诟鞣N具有強勢性格甚至傲慢自大的資助人,例如美軍反情報部隊中狂暴、自以為是的普魯士人弗里茨·克雷默、哈佛大學(xué)那位夸夸其談的“瘋狂比爾”——威廉·伊利亞特教授,后來又有尼爾森·洛克菲勒和理查德·尼克松。

除了上述之外,童年時代在德國老家遭到社會摒棄的基辛格有一種獲得他人接受的強烈渴望。許多人無法接受欺瞞行為,但基辛格總是希望贏得反對派的支持,結(jié)果恰恰總是導(dǎo)致欺騙發(fā)生。越南戰(zhàn)爭即為一例。一方面,基辛格試圖讓哈佛大學(xué)那些鴿派思想精英們相信,他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同時他在尼克松面前卻又不斷提出強硬的解決方案,極力取悅當權(quán)的總統(tǒng)。又如,每當美國右翼勢力對尼克松-基辛格提出的“緩和”路線大加鞭撻時,基辛格都會站出來好言相勸,討好右派,但另一面卻又向他的知識精英朋友們大倒苦水,對里根和里根主義者嚴詞抨擊?;粮穸嗄甑暮糜选⒚绹麣v史學(xué)家小阿瑟·施萊辛格對此評價為“渴望肯定的難民心態(tài)”。

基辛格的另一份童年遺產(chǎn)是他的哲學(xué)悲觀主義。他的世界觀是黑暗的,充滿悲劇意識。他曾寫道,美國人“從未遭過罪,很難理解一種建立在對未來災(zāi)難進行預(yù)測防范基礎(chǔ)上的政策”?;粮駥λ官e格勒的“歷史衰落不可避免”論采取拒斥態(tài)度,但他仍然相信,政治家必須積極有為,不斷采取行動對世界秩序滑向混亂和不穩(wěn)定的趨向加以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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