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姆望著他的背影。他明白他說的話?;蛘撸辽偎詾樽约好靼???墒堑降资鞘裁茨??如果政府告訴一個人他應(yīng)該去參戰(zhàn),那他必須去,這就是全部。政府大于個人,它可以逼他。這甚至都不是盡不盡義務(wù)的問題,他就是得去。而且如果他的人品端正的話,他會愿意去的,無論事實上他有多么不情愿。不管怎么說,這跟自由沒有任何關(guān)系。難道有嗎?斯托姆又一次低下頭看了看他的藥盒。他依然能夠嘗出那片干藥片難以置信的苦味,強忍著沒有吐出來。還剩下九片,三片是給那些當班的炊事兵的,六片是給軍官們的。要是不用像那樣發(fā)到他們頭上該多好!這該死的第一批藥。
斯托姆抬手在他光著的胳膊肘上拍死了一只蚊子,這可能是一小時內(nèi)的第五十只了。算了,起碼雨還是停了。斯托姆這會兒倒樂觀起來了。其實雨停不停并沒有什么意義。不必站在雨里吃東西可能要好一些,但是主要的損害已經(jīng)造成了。在這種濕漉漉透著水汽的空氣里,他們濕透了的制服才剛剛開始在他們身上變干。要在如此泥濘的環(huán)境里擦干凈一支步槍幾乎是不可能的。并且他們的毯子濕了,雙人帳篷也幾乎被水漫了,晚飯過后他們既沒有去處也無事可做。過后,夜幕降臨了。前一刻椰樹林里還是大白天——照實說已經(jīng)是下午晚些時候了,但依舊還是大白天;下一刻就全然是暮色茫茫了,漆黑一片。每個人都吃驚地四下摸索,仿佛頃刻間他們?nèi)甲兂闪嗣と?。這個新奇的體驗過去后不久,他們又經(jīng)歷了另一個。他們第一次嘗到了夜間空襲的滋味。
當夜色像一個巨大的平底盤子似的籠罩在他們頭頂上時,年輕的法伊夫下士坐在連部帳篷的一角,正要想收拾他的文件和便攜式打字機,生怕它們沾上泥土。他有一個可攜式書桌,可是現(xiàn)在要干這活是難上加難,因為無論誰設(shè)計這桌子也沒有料到會在泥濘的地面上用。桌腿接二連三地慢慢往泥里陷去,使桌面傾斜。桌上所有東西都有滑落的危險。當突如其來的夜幕令法伊夫完全看不見東西時,他絕望地放棄了。他索性干坐著,沾滿污垢的雙手平放在傾斜的桌面上,像收回到架子上的工具似的分放在小打字機的兩側(cè)。在把一盞帶罩的防空燈點亮并拿來使用所需的五分鐘里,其他人都在他身邊四處摸索著去點燈,他卻一動沒動。他不時地在有木紋的桌面上搓他沾滿泥巴的指尖。
法伊夫感到十分壓抑,強烈的程度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意識到自己根本無力應(yīng)對時的那種失落感令他的眼皮都仿佛僵化了。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瑣事一起向他襲來,像要將他毀掉。它們令他恐懼不安,因為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他甚至都不能讓他的文件保持清潔。他被淋濕了,身上骯臟不堪。他的腳趾擠在鞋中濕透了的襪子里,可他沒有心情也沒有氣力去換掉它們。明天他很可能會病倒。蚊子在黑暗中成群地聚集在他的四周,叮咬他的臉、脖子和手背。他甚至都沒有試圖驅(qū)趕它們。他只是呆坐著,暫時停止了運轉(zhuǎn)。他停滯在那團沉悶的黑暗里面,意識到自己正朝著某個未知的死期慢慢腐朽。而最痛苦的想法莫過于知道自己最終還得行動起來。他繼續(xù)用沾滿泥沙的指尖觸摸著桌面。
毫無疑問,法伊夫的苦惱一部分來自于當多爾叫他去看那片叢林時他沒有跟他們一起去。如果去了,很可能就會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刺刀,而不是多爾??伤菚r候沒想到去那兒會很刺激。在法伊夫看來,他總是錯過那些激動人心的事,壓根兒就是因為他事先分辨不出哪些會很刺激。但那時他卻假裝威爾士有可能會需要他。他缺少魄力,而且一直很懶,所以他不光錯過了發(fā)現(xiàn)刺刀的機會,也沒能參與奎因那驚人的壯舉,而這一壯舉在他們回來之后,已經(jīng)成為了所有談話的主題。
法伊夫曾單獨找過他的老朋友貝爾,想了解一下他親眼目睹的細節(jié);他去過那兒,也看到了事情的經(jīng)過??墒秦悹栔皇怯媚坏难凵癯蛄怂谎?,仿佛不認識他似的,然后咕噥了一些聽也聽不懂的東西就走開了。這傷害了法伊夫的感情,因為他認為自己為貝爾做了許多事。
但是對于其他所有人來說,這是他們唯一能夠談?wù)摰氖虑榱?。即使在這兒,在夜幕出乎意料地一下子降臨之前,軍官們——他們都在這兒泡著,仿佛這里是他們的俱樂部——也都在相互談?wù)撨@件事。當那盞遮光的防空燈終于點上之后,他們馬上又談?wù)撈饋怼>秃孟裨诤诎档拈g隙,啥事兒也沒在法伊夫身上發(fā)生過。他仍舊坐在他的角落里。
“法伊夫,你這該死的!”防空燈里剛剛有光亮射出來,威爾士就怒氣沖沖地對法伊夫喊道,“我叫你他媽的過來幫我弄這臭玩意兒!可你就光坐在那兒!趕緊抬抬屁股來這兒干活!”
“是,軍士長。”法伊夫說道,他的口氣平淡至極??伤葲]有動也沒有抬頭。
從帳篷的另一側(cè)威爾士迅速向他投來一道銳利的目光,它穿過香煙的云霧和重新嘈雜起來的談話聲,直射到他的臉上。即便不看,法伊夫也感覺到了。他盡力做好接受長篇譴責的準備。可是,奇怪的是,威爾士接下來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擺弄燈去了。法伊夫繼續(xù)坐著,對他心懷感激,可是他覺得自己被泥巴裹住的靈魂已經(jīng)太麻木,無法再思考下去了,便靜聽軍官們談?wù)摗按髠€子”奎因和他的驚人之舉。
他用不著在腦子里記下他們說的話,只要看看他們的表情,聽聽他們的語調(diào)就行了。談起這件事,他們的笑聲中無一例外地藏著幾分尷尬。他們都為奎因感到驕傲,但他們?yōu)樗湴習(xí)r不會像士兵們那樣扯著嘶啞的嗓子嬉戲取樂,所以在他們感到榮幸的談笑中流露出一絲羞愧。但他們的確為他驕傲??蛳率亢芸炀蜁秊橹惺苛耍ㄒ练蛐纳窕秀钡叵?,你們瞧著吧。好吧,他并不介意。如果有人該晉升的話,奎因是當之無愧的。正在這時,黑夜里從林間小道深處的某個地方,響起了高音警報器那凄厲的、持續(xù)反復(fù)如同打嗝一般的聲音。
驚慌和一陣無名的恐懼襲上心頭,法伊夫慌忙摸黑起身離開他坐的水罐。等他來到帳篷門口時,驚恐已經(jīng)變成了尋常的憂慮和想看個究竟的好奇心。在他到了帳篷簾子那里時,他發(fā)現(xiàn),那里不光是他一個人,其他人也都做了同樣的事,而他正夾在一群人中間?!暗鹊?!”威爾士在他們身后大叫道。
“等等,該死的!等我把這該死的燈熄了!等一下!”
法伊夫前面的那個人——法伊夫從來也沒弄清楚是誰——手里拿著拴門簾的繩子猶豫不決,仿佛全然不知所措。隨后整個帳篷陷入了一片黑暗。法伊夫面前,人聲鼎沸,亂摸瞎找,罵聲四起。然后,無論軍官和士兵,所有人都穿過敞開的簾子,經(jīng)過掛著的毯子,擁到了明澈、清爽、布滿星斗的夜空下。他們連擁帶擠把法伊夫也帶了出來。他若是想留在帳篷里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一起抬頭望著天空。
不光他們,三連的其他成員也都從各自保養(yǎng)自己受濕受涼的身體的地方出來了。先前他們都曾被安排去挖狹長的掩壕,可實際上整個連隊只有六個坑,六個給軍官們用的,按照指令絲毫不差地挖好了。如果有人此刻后悔了的話(比如說,法伊夫就是),誰也沒有把這大聲說出來。他們亂哄哄地扎堆站在泥里,擁在幾排小帳篷旁邊的那三個大帳篷之間,少言寡語,伸長了脖子望著天空,努力想看到些什么東西。不管是什么。
他們看到的是探照燈的兩三道微弱的光柱,無力地觸摸著天空,什么也沒有照見;時不時地還有單個高射炮彈爆炸時一閃即逝的光芒。
他們能聽到的遠比他們所能看到的要多:但聽到的東西實際上什么也沒告訴他們。有高音警報器的聲音,整個襲擊過程中它都在冗長單調(diào)地、沒命似的發(fā)著狺狺的抗議;一次又一次告訴人們不同型號的高射炮正將沒用的炮彈打上夜空的機器似的響聲。最后,隱隱約約地還有一個或幾個馬達在黑暗中嘟嘟作響的聲音。從聲音中根本無法判斷出是否有一架或好幾架飛機。
每個人都試圖——但不甚成功地——掩飾著自己的緊張。這是一架外號叫“查利牌洗衣機”的日本飛機,不太風趣的人也叫它虱子。他們當然都聽說過它:單槍匹馬的一架飛機,總愛在夜間搞一次討厭的空襲,而且勇敢的美國軍人還給它起了綽號——這些信息在所有新聞公報中都有。事實上,由于飛得太高,它的聲音的確像一臺過時的單桶洗衣機發(fā)出的噪聲。但是這個外號太籠統(tǒng)了;所有此類的襲擊,不分飛機的數(shù)量,或一晚上襲擊的次數(shù),都被不加區(qū)分地用上了這個外號。新聞公報對這一點往往只是輕描淡寫??刹还茉趺凑f,在這兒站著,仰望著熱帶夜空里陌生的星辰,聽著,等著,隨手打著肆意吮血的蚊群,談?wù)摗安槔葡匆聶C”,要比在公報里讀有關(guān)它的描述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