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墓地書
許多東方人無法理解,在巴黎這樣世界獨一無二的大都會竟然會有拉雪茲神父、蒙巴那斯和蒙馬特等大型公墓,讓死人擠占活人的地盤,讓“寸土寸金”的生意經(jīng)變成不識時務的陳詞濫調(diào)。然而,每當我路過那些墓園,想起那里依然屹立著甚至幾百年前的墳墓,棲息著無數(shù)我對其生平或許一無所知的思想巨子與市井凡人的時候,我的腦子里便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今日巴黎之偉大就在于它不但讓活著的人有安全感,可以詩意地棲居、自由無拘地寫作,而且它還讓死去的人有安全感。以我在巴黎的有限經(jīng)歷及感悟,很難想象有朝一日巴黎人會為了改天換地的理想,將這些墓園搗毀或遠遷郊外有風有水卻沒有人的地方。
有人將公墓比作“虛無的夜總會”,但是那些與巴黎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人更愿意拿墓地與書相提并論。三百多年前,索梅茲便在他的《女雅士大詞典》(1660年版)里把書攤比作生者與死者相遇的公墓;波納德同樣把圖書館比作人類精神與思想的公共墓地,那里棲息著無數(shù)我們無法喚醒的逝者。待法國大革命這一頁翻過去一個多世紀之后,同是作家的馬爾羅更進一步。在他筆下,真正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人,沒有時間去鬧革命,他們的一生都在忙于修建圖書館或者公墓。
巴黎的公墓像是一座座微縮的建筑藝術(shù)博物館。在這里,沒有地獄,沒有天堂,甚至沒有死亡。當你在墓地里徜徉,就像走在一座安靜的塵世之城里。它全然不像中國鬼魂纏繞的墳崗,靈火飄蕩,骷髏出沒,讓害怕鬼打墻的人們紛紛敬而遠之。對于這些活人而言,似乎除了自己的所謂祖宗,其他逝者都是孤魂野鬼。中國喪葬多排場,好哭棺材時的行為藝術(shù),卻很少有文化觀念上的溫暖與創(chuàng)造。
巴黎不只是一座城市,它讓我時常想起那些偎依著祖墳的村莊。不同的是,居住在巴黎的人們從不畏懼“與鬼為鄰”。在蒙巴那斯公墓,法國發(fā)明家查理·皮永一家的墓是一張名副其實的墓床,在歲月雨水的侵蝕之下雖然早已泛滿銅綠,卻經(jīng)年不改地為過往行人展示往日的塵世。就這樣日復一日,陷入沉思的皮永半身斜臥手持紙筆,靠在尚未入睡的妻子身邊。他們的墓床緊靠著公墓的外墻,與一幢居民樓正好連在一起,讓你覺得這是鄰居家的露天臥室。
記得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獨自徘徊在拉雪茲神父公墓里尋找圣西門與肖邦最后的安身之所,忽然聽到墓園外面的居民樓里有人朝我大喊,一位中年人手握吉他正站在自家的陽臺上輕輕彈唱——希望我能與他分享歡樂。也許是他今天人逢喜事,也許是因為他的住宅守著這片共和國一般壯麗的墓園——這里棲息著巴黎人、外省人以及外國人。他們包括舊時的王公貴族、平民百姓,德拉克瓦西、拉封丹、巴爾扎克、都德、普魯斯特、被拿破侖家族刺殺的記者以及剛剛逝去不久的思想家布迪厄。
在拉雪茲公墓,詩人阿波利奈爾的墓是一塊棱角嶙峋的長條大理石,墓臺上面鐫刻著一首詩,其中一句是“我將含笑而死”。一年四季都有人為他送來鮮花。巴黎蒙巴那斯周圍,由于聚集了更多的電影人與畫家,墓地因此更富有想象力。有一位名叫Jean Jacques的墓主,他的墓地既沒有豎立的墓碑,也沒有關(guān)于他的任何生平介紹,然而它出類拔萃。一位設(shè)計師好友用金屬箔片與鐵絲在墓石上支起了一只巨大的飛鳥。墓臺上端端正正地寫著“致我的朋友讓·雅克,一只早逝的飛鳥”(A mon ami Jean-Jacques un oiseau qui s'est envolé trop tt)。此時,關(guān)于逝者的獻詞與傷感都化作了一座令人回味無窮的城市雕塑。
拉丁區(qū)是巴黎的精華,巴黎是世界的拉丁區(qū)。巴黎人不僅在生活中愛書,給所有愛好讀書與寫作的人以自由,幾大墓園里“書墓”同樣隨處可見。比如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我曾無意中撞見一位社會學家的墓,它是一本打開了的書。墓主馬德·多甘(Mattei Dogan)教授今年已經(jīng)85歲高齡。我曾冒昧地與他通了一次電話,電話那頭多甘先生神閑氣定,他說這墓是七八年前請人修建的,目的是想提前知道自己將來棲身拉雪茲公墓里時是什么樣子。由于多甘的墓穴緊靠著作家巴爾扎克,以致我在寫作此文時眼前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幻覺。我仿佛看見寂寞的老巴爾扎克坐在墓地的陽光下發(fā)出意味深長的嘆息:鄰家的房屋空置多年,怎么一直沒人來住呢?恍惚之中,我似乎又聽見了多甘先生的回答:墓里墓外幸福安康,我何必著那份急呢!
或許,人的高貴就在于他能夠像修建墓穴一樣安排自己的一生。對于一個思想者而言,文字就是他的墓穴。多甘先生想死后躺在一本書底下,就像他生前選擇做一輩子社會學家。然而,人生的不幸是,不安定的社會、沒有保障的自由、突如其來的災禍會使你的計劃全部落空。
2004年的最后一天,我獨自坐在蒙巴那斯墓園的長凳上。在我的身后,棲息著薩特和西蒙·波伏娃,淡淡的墓石之上擺滿了游客送來的鮮花。薩特曾在《詞語》一書中感慨自己逃離紛紛擾擾的塵世,欣慰自己終于逃進了書里——“我在書里結(jié)束我的生命,也在書里開始我的生命。”這句話讓我一直無比感動。此刻,如果在我的膝上有一本攤開的書,對我來說一定是件幸福的事。
那天,我在墓園里靜靜地待到了天黑。我在想,沒帶書又有什么可遺憾的呢?有些書并不是放在膝上捧在手里的,它既存在于我們的內(nèi)心,也飄搖在我們腳下。巴黎不就是這樣一本打開的書么?它讓你無時無刻不想著赤腳誠心地閱讀。即使是在這方寂寞的墓園里,你也能聞到縷縷的書香,而絕沒有人拿著鋤頭與火把將你心中的書砸爛或者燒掉。
親愛的,當你知道我為這座城市眷戀到心痛、時常為之潸然淚下的時候,你是否讀懂我在心底破冰而出的欣悅與呼喊——在這短暫的一生中,如果不曾愛上巴黎,我的世界將是怎樣黯淡無光!而我在心底仍有無限盼望:什么時候,當我路過東方的城市與墓地,沒有一點陰森與恐懼。生者與死者,墓里墓外,陽光可以溫暖我們的身骨?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