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下午兩點半,沸騰的聲音遠(yuǎn)了,只見稀稀拉拉的幾個顧客散在餐館。總算可以歇口氣了,瑩雪坐了下來,喝了一口甜茶,冰涼的液體滅了喉嚨的煙火。
“快來換錢換錢?!笔浙y員劉慧的聲音軟綿綿、甜膩膩,一聽就是臺灣的嗲國語。侍者們把一大堆零角子小費到收銀員那兒化零為整,這樣餐館可以保留些零錢,侍者們帶錢回家也方便。
“一個中午就掙了六十,高小姐你干得好不錯?!眲⒒埸c清了零錢,將三張二十元的紙幣遞到瑩雪手里?,撗┌迪耄谶@兒干半天就幾乎抵中華村的一天,但是人也累得夠戧?,F(xiàn)在還是下午,我腿都抬不動,要是晚上紀(jì)林能來幫我該多好。
“劉慧,幫我查查有客人的簽卡嗎。”方亭高聲嚷道,奔到前臺,一雙眼睛充滿了電光。在餐館里,有的客人因為沒有零錢當(dāng)小費,飯錢和小費都用信用卡一起支付。
“我已經(jīng)查過了,沒你的簽卡,只有露露一人有六塊錢的卡。”劉慧關(guān)上錢箱,不慌不忙地說。
“不可能,絕不可能?!狈酵M口嚷嚷,目光放肆地掃在劉慧的臉上,“我記得很清楚,有兩個白領(lǐng)樣子的白人桌上沒放錢,他們一定把錢簽在信用卡上了。”方亭的英文單詞沒裝幾個,但對客人的臉卻記得很牢,哪些客人有好小費,哪些人是一毛不拔的鐵匠,就算你兩個月前打了她的鐵,換身打扮再回餐館,她照樣火眼金睛像孫悟空認(rèn)得出白骨精。
“沒有就沒有?!眲⒒蹟蒯斀罔F,“你怎么就保證白人就一定給你簽卡?白人打鐵也不少見??!”
方亭突然冷笑,乜斜著劉慧。劉慧頓覺受辱,眼睛起了煙?,撗┮慌造o觀,挺為方亭不值,不就是兩塊錢嗎?兩個韓國招待也在一旁等著換錢,雖然聽不懂中國話,看她二人的模樣也猜中了八九分。
“怎么了,怎么了?”魏經(jīng)理循聲而來,“劉慧的賬和錢都很清楚,我全查過了,沒有錯。也就兩塊錢,你看你的臉比美元還綠。菜都出來了,大家快去吃飯吧?!?/p>
“我不想吃,我要去郵局。”方亭推門而出。劉慧一言不發(fā),只低頭吃飯,因為方亭的事,也不理會眾人的說笑。
“你家在臺灣哪兒?”吃飯時瑩雪故意找話跟她閑聊,“也在這兒念書?”
“我本科是國文,在美國念教育的Master(碩士)”,她抬起頭來,沖瑩雪一笑,她是位五官嬌小的臺灣女孩?!拔移鋵嵏居貌恢鰜泶蚬?,我生活費、學(xué)費都沒問題,只不過在家里閑著無聊,一周做半天的Cashier(出納),也不累?!?/p>
瑩雪明白她話中的話,她根本不缺錢,瘋了才去貪污方亭的小費。瑩雪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公公、紀(jì)林的爸爸,那個清廉而膽小的副市長。她抬頭看了眼墻上的鐘:“我得走了,跟同學(xué)約好去圖書館,有一個Group Project(集體作業(yè))?!?/p>
劉慧剛辭過眾人,方亭就回來了。露露忙招呼她:“我們給你留了條魚,青菜也有不少。”
“算了吧?!狈酵醒笱蟮卣f,“我才不想吃剩菜,去Bar臺上混點東西。”只一會兒,整個大廳就飛滿了她的尖叫,“我的奶奶,海鮮全被黑鬼搶光了!”
“方亭,現(xiàn)在還在營業(yè),沒一個顧客喜歡你的喊冤。”魏經(jīng)理臉都紫了,“別左一個黑鬼,右一個黑鬼,如果黑人聽得懂,他們完全可以告你,讓你吃不了爬著走。”
“他們要聽得懂中文,我就爬著走?!狈酵ぱ壑樽右环?。
“紐約的中餐館,是絕對禁止說‘黑鬼’二字,如果惹上官司誰也不好受!不說遠(yuǎn)了,就說我們隔壁那家墨西哥店,就是因為有店員對黑人行為不恭,結(jié)果被勒令關(guān)門一周。老板和我都不希望出事故,希望你能配合。謝謝!”魏經(jīng)理頭也不回去了廚房。方亭白眼一翻,低聲罵道:“有本事自己開個店去,不就是一個狗腿子?!?/p>
晚餐的出餐是在下午五點。廚房的師傅要把Bar臺上的菜全部撤走,換成晚餐菜。一般來說,晚餐的質(zhì)量和種類都比午餐好很多,比如有螃蟹腿和烤鴨,還有日本壽司。晚餐的價格要比午餐貴兩塊(午餐價是$4.99,晚餐價是$6.99)。有些老黑為了占便宜,常常四點半進店,慢慢吃,等著晚餐上Bar臺。這樣多劃算,只付午餐的錢,就能吃晚餐的菜。對此老板也無奈,只在心里念:“少來幾個占便宜的壞蛋?!?/p>
“三點半到五點半,是黑鬼出洞的時間?!狈酵ち?xí)慣成自然,改不掉‘黑鬼’二字,她提醒瑩雪,“到時候你就會看見,滿屋子黑壓壓一片,你不要去理他們,累了半天也沒有錢。六點半以后,白鬼會慢慢地來,你要把全部精力放在白鬼身上,千萬不要讓黑鬼分散你的體力?!?/p>
方亭說得沒有錯,黑人們?nèi)宄扇旱亍⑼蟽簬?、搖搖擺擺地晃進來了。他們坐下后,一會兒要吸管,一會兒要檸檬,還要一種特殊的辣椒醬,嫌Bar臺上的辣椒醬油太多,影響健康,給了他一大疊餐巾紙,他依然要雙倍。茶不能太甜也不能太淡,冰要裝在另一個杯子里。還有一個小黑人更絕,他要三分之一的七喜、三分之一的可樂,再三分之一的檸檬水,三種飲料混成一杯。
“你在干什么?”方亭在工作間盯著瑩雪看,她手里有杯飲料,黃黃綠綠的一堆顏色?!拔揖椭篮诠頁v蛋!”她憤然奪過瑩雪的杯子,隨著“呸”的一聲,口水融入了飲料的泡沫。
瑩雪不敢接,方亭揚頭沖了出去,把飲料遞到小黑人的手中:“Enjoy Your Drink(享用你的飲料)?!闭l也沒注意到她嘴角的陰笑?!袄习蹇匆姇R死你?!爆撗u了搖頭。
“我是好心勸你,別管那堆黑鬼,讓他們吃個天翻地覆。心思落在白鬼上。你看你看,清明上河圖下面那個老白鬼,水快喝完了,還不趕快去加滿,他是個好客人,常來的,每次都給五塊?!?/p>
顧客慢慢少了,大家開始忙收工前的活兒,方亭準(zhǔn)備洗醬油瓶,露露也在添加糖包和鹽包?,撗┌炎詈笠煌膊鑿膹N房提出來,只覺天地都在動,一點一點的金星閃來閃去,逼著她向墻角靠去。
“你的臉色好難看!”方亭一把扶住她,“快吃點東西,你的活兒我?guī)湍愀伞!彼銖娨恍Γ皇菗u頭,這個時候每個人都累得像頭病驢,她不能讓方亭為她受累??墒欠酵ひ呀?jīng)跑過去替她倒掉茶筒的舊茶,忽然醒過來似的喊:“鐘紀(jì)林哪兒去了,他死到哪兒去了?”
淚水沒阻沒攔,猝然泄了出來,她心頭蓄了那么多的傷心、擔(dān)憂、委屈全都泄了出來。方亭嘆了口氣:“我也想哭,我們都是一條藤上的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