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西格蒙德呢?"他問。布洛克先生的眼光越過他自己那張井然有序的辦公桌,上面有一疊改好的作業(yè)、三支削尖的鉛筆和一只雕刻成大象形狀的象牙鎮(zhèn)紙。當他把眼光抬起來看席林斯基夫人時,只見她顯然是在苦苦思索。她目光掃過房間的幾個角落,眼眉下垂,下巴在左右移動。她終于說道:"我們這是在討論西格蒙德的父親?"
"哦,不,"布洛克先生說。"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席林斯基夫人用一種既有尊嚴也很決斷的聲音說:"他是我同一個國家的人。"
其實是什么國家的人對布洛克先生來說根本是無所謂的。他可沒有什么偏見;誰想結(jié)上十七次婚生出個中國孩子來那也不干他什么事。可是和席林斯基夫人的這次談話里卻有點兒什么讓他感到不安。突然之間他明白了。那幾個孩子一點兒也不像席林斯基夫人,可是哥仨呢卻長得一模一樣,既然他們各自有不同的父親,布洛克先生不由得覺得這樣的相似未免有點奇怪。
可是席林斯基夫人認為這個話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拉上她那件皮夾克的拉鏈,轉(zhuǎn)身走了。
"那正是我丟失的地方,"她說,迅速地點了點頭。"Chez ()①那個法國人那里了。" 在音樂系,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布洛克先生不需要處理什么太撓頭的事情,例如去年那位豎琴教師的事件,她最后竟跟一個汽車修理工人私奔了。現(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讓他有點兒心煩,那就是怎么去理解席林斯基夫人。他說不好自己跟她的關(guān)系里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為什么自己的感情如此混亂不清。首先,整個世界她很少有地方不曾去過,她一開口便怪不自然地顯露出自己經(jīng)歷豐富,哪怕是地角天邊都能跟她扯得上一點關(guān)系。她會一連好幾天連嘴都不張,雙手插在夾克口袋里在過道上游走,臉上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墒峭蝗恢g又會揪住布洛克先生上衣的鈕扣眼,發(fā)表起情緒激昂的長篇獨白來,眼睛里充滿感情、炯炯發(fā)光,聲音因為渴望而變得熱情充沛。她要就是什么事兒都跟你講,要就是連一個字都不講。不過,沒有例外的,凡是她提到的每一個片斷,都有點怪異,似乎是經(jīng)過了折射。如果她說帶薩米去理發(fā)店了,她給你的印象是出了國,仿佛她告訴你某天下午她在巴格達。布洛克先生簡直都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的感覺。
他是非常突然地知道真相的,這真相使一切都變得非常清晰,至少是使局勢顯得很明朗。布洛克先生早早兒便回到家中,在他起居室小小的爐架上生起了火。他覺得很舒服,心想今天晚上一定會過得不錯。他光穿著襪子坐在爐火前,一本威廉·布萊克的集子已經(jīng)放在了身邊桌子上,他給自己斟了半玻璃杯的杏仁白蘭地。十點鐘,他正在爐火前很愜意地打瞌睡,腦子里滿是馬勒云山霧罩的樂句和虛無縹緲思緒的半成品。這時候,突然之間,從這樣微妙的恍惚狀態(tài)里,四個字浮現(xiàn)在他腦子里:"芬蘭國王。"這幾個字他似乎很熟悉,但頭幾分鐘他還無法確定它們來自何方。但緊接著他一下子就把線索摸清了。那天下午他正步行穿過校園,席林斯基夫人叫住了他,開始不知所云地胡扯起來,對那些話他也就是這耳朵進那耳朵出罷了;他心里在想的是他的對位課班上同學(xué)交上來的那摞卡農(nóng) ()①作業(yè)。現(xiàn)在,那幾個字,她聲調(diào)上的抑揚頓挫,異常清晰地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席林斯基夫人是這樣地開始她的講述的:"有一天,就在我站在一家ptisserie ()②前面的時候,芬蘭國王正好乘了一輛雪橇經(jīng)過。"
布洛克先生在椅子里猛地坐直身子,放下他手中的那杯白蘭地。那個女人是個病態(tài)說謊者嘛。她在教室之外所講的幾乎每一個字都是假的。倘若她通宵工作,她會遠兜遠轉(zhuǎn)設(shè)法告訴你昨天晚上她去看電影了。如果她是在"老酒店"吃的午餐,她肯定會提到她午飯是在家里跟孩子們一起吃的。這個女人根本就是一個病態(tài)說謊者,這便是一切疑竇的真正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