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他眼底的那一刻，我既感到震懾，卻又受到吸引。但是他的雙眼很快柔和下來，在認(rèn)出我之后顯露出豐沛的慈愛之情，也當(dāng)場從駭人的幽魂轉(zhuǎn)變成我印象中那位和藹的叔祖。我深呼吸一口氣，意識到原來自己那種天真的祈禱居然應(yīng)驗了——我差點忘記了叔祖與父親兩人有多相像，現(xiàn)在我好像是盯著父親的眼睛，他一開口我也就好像是聽到父親的嗓音。

“阿卡迪啊，”叔祖說，“你的名字是‘天國’的意思呢。真高興又見面了，但這個場合真令人遺憾?！?/p>

“弗拉德叔祖……”我起身上前與他握手，依照傳統(tǒng)互相吻了雙頰；自從我去了倫敦，對這個風(fēng)俗就漸漸不習(xí)慣了。他的年紀(jì)應(yīng)該相當(dāng)大了，走路的樣子也顯出老態(tài)，從我有記憶以來，他的頭發(fā)一直都是銀白色，不過與這種孱弱體態(tài)對比，他的手雖然冰冷，力道卻很重。不知是他天賦異稟亦或是我記憶錯亂，他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老。我們握手同時互相凝望一陣子，我感覺這好像是看見了家族所有的先人，全部聚集在眼前這身體里。

“很抱歉打擾到你了，”他說，“我沒想到你會在里面?！?/p>

“沒關(guān)系的?！?/p>

“你那位年輕的妻子現(xiàn)在如何？”

“還可以，她先休息了?！?/p>

“那就好?！彼艹林氐卣f，“我們一定要保持孕婦健康，這樣孩子才不會有問題?！彼麙咭暱帐幖帕鹊慕烫脙?nèi)部，“那兩個唱歌的呢？我付錢請來唱《波切提》的女孩子？”

“她們先走了，”我回答，“是我要她們走的，不是她們的

問題。希望你不會生氣，我只是希望能一個人靜一靜?！?/p>

“沒關(guān)系?！彼卮饡r表情透露出同情，“不過跟我上次看到的時候相比，你真的改變很多，現(xiàn)在更像個大人了，而且也比以前還要像你父親?！备ダ率遄嫔陨酝撕蠛煤枚嗽斘?，然后短促、略帶痛苦地吸了一口氣，“的確，你的五官、頭發(fā)……”這段話語調(diào)像是贊許，接下來（當(dāng)然是我自己以為）好像就有些失望，“不過你的眼睛比較像媽媽。”

他盯著我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頭看棺木，嘆氣的時候臉上飄過一抹憂傷：“佩楚就在里頭吧……”

“嗯?！蔽覒?yīng)答之后側(cè)過身子坐到椅子上，讓個位置給叔祖悼念。

他閉上眼睛，舉起一只手掩住面孔，開口的時候語氣中的沉痛讓我眼角又冒出淚水?！坝惺裁词虑楸人劳鲞€可怕？有什么事情會比永遠(yuǎn)失去一個人還要難過？”

然后他垂下手臂，滿懷敬意上前，拎起父親的手，低沉平靜地說：“佩楚啊，你的身體最后也得變得這么冷了嗎？”叔祖彎下腰，將父親的手拉近嘴邊一吻，“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活太久了，看了太多親人離去，也吻過太多親人死后的臉孔?！?/p>

他強作鎮(zhèn)定地將父親的手?jǐn)[回原位，可是終究忍不住心中哀戚，如我剛剛一樣跪了下來，靠在我父親胸口低泣：“佩楚，佩楚！我唯一的好朋友……”

聽見他的哭訴聲我忍不住合上眼別過頭，看見他的痛苦只會讓我更難受，加上他那副年邁的身軀靠在棺木邊，我也不得不想到，也許再過不久，就換成叔祖自己要躺在里面了。

最后他終于平復(fù)心情站了起來，低頭看著我父親的遺體，同時哽咽但雄渾地開口說話，聲音在冷硬石墻間震蕩不已，我相信他所說的話可以超越生死藩籬，父親和所有祖先都會聽見：“我以采沛戌家族之名發(fā)誓，你一生忠心定當(dāng)獲得回報?！?/p>

說完之后他在我身邊坐下，我們一起靜靜守靈。過了不久外頭狼嚎又起，距離非?？拷?，我不免擔(dān)憂地往漆黑的窗外望去。叔祖見狀露出淡淡笑容，安撫我說：“不用怕，阿卡迪，那些家伙不會來咬你的?！?/p>

只不過那聲音在我腦?；厥幉蝗?，過不了多久我又進(jìn)入夢中，再度跟著斯蒂芬與“牧羊犬”跑過噩夢里的無盡森林。跑了好幾個鐘頭，我嘴里大叫著斯蒂芬的名字，可是附近卻只有狼嚎聲響應(yīng)，下一刻我到了最終，看見哥哥滿身是血倒在地上，“牧羊犬”抬起一片血紅的鼻子瞪著我……

父親忽然間出現(xiàn)在我和它之間，他毫無顧忌地背對著牧羊犬，抓起我的手腕，將我手臂內(nèi)側(cè)脆弱的部分翻出來。我沒有反抗，因為他是我父親，我深愛的親人。

“相信我，”他說，“你不會受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