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如欲知人之何所為而生，須先知宇宙間何所為而有人類。依吾人所知，宇宙間諸事物，皆系因緣湊合，自然而有，本非有所為。故宇宙間之所以有人，亦系因緣湊合，自然而有耳。人類之生，既無所為，則人生亦當(dāng)然無所為矣。凡人之舉動(dòng)云為，有有所為而為者，如吃藥、革命等；有無所為而為者，如普通之哭、笑等。然即有所為之舉動(dòng)云為，皆所以使人生可能或好；至于人生，則不能謂其為有所為也。吾人不能謂人生有何目的，正如吾人不能謂山有何目的，雨有何目的。目的及手段，乃人為界中之用語，固不能用之于天然界也。天然界及其中之事物，吾人只能說其是什么，而不能說其為什么。目的論的哲學(xué)家謂天然事物皆有目的。如亞力士多德說：天之生植物，乃為畜牲預(yù)備食物；其生畜牲，乃為人預(yù)備食物或器具。齊田氏謂：天之殖五谷，生魚鳥，乃所以為民用。不過吾人對于此等說法，甚為懷疑。有嘲笑目的論哲學(xué)者說：如果任何事物都有目的，則人之所以生鼻，亦可謂系所以架眼鏡矣。目的論的說法，實(shí)尚有待于證明也。

況即令吾人采用目的論的說法，吾人亦不能得甚大幫助。即令吾人隨費(fèi)希特而謂人生之目的在于“自我實(shí)現(xiàn)”，隨柏格森而謂人生之目的在于“創(chuàng)化”，但人仍可問：人果何所為而要實(shí)現(xiàn)，要?jiǎng)?chuàng)化耶？對于此問題，吾人亦只可答：人之本性自然如此，非有所為也。此似尚不如即說，人之本性，自然要生，非有所為；人生之目的自即是生而已。惟人生之目的即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之人，都不問為何要生。莊子云：“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dú)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shù)也。今予動(dòng)吾天機(jī)，而不知其所以然?！p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jī)之所動(dòng)，何可易也？吾安用足哉？”《莊子?秋’（水》）“動(dòng)吾天機(jī)，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普通一般人之生活方法。一般人皆不問人生之何所為而自然而然的生。其所以如此，正因其生之目的即是生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