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天才,對于他自己的天才，沒有自覺底時候，他的天才,亦并不是絕無發(fā)展，絕無表現。不過其發(fā)展表現，都是所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例如民間的歌謠，其佳者前人謂為“出于天籟”。這些歌謠的作者，并不自覺其自己是天才，亦不自覺其作品有藝術底價值，但順其自然，唱出這些歌謠。就這些歌謠的本身說，是“出于天籟”；就這些作者的活動說，是“純乎天機”?！凹兒跆鞕C”者，言其活動是自發(fā)底藝術活動；“出于天籟”者，言其作品是自發(fā)底藝術活動的產物。就這些作者的活動說，其活動是自然的產物；就這些作者在此方面的境界說，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我們于上文說:無論何人，其行為必多少合乎道德規(guī)律，但他可只是由之而不知。有些人，是所謂“生有至性”底。有許多人的傳記，碑文，墓志等，說他們“孝友出于天性”，“孝友天成”。對于有些人，這些話固然只是恭維之詞,但亦不能說事實上絕沒有這一類底人。譬如韓非子所謂“自直之箭，自圜之木”，雖為數不多,但亦不能說是絕對沒有底。這種人順其所有底天然傾向而行，自然很合乎某道德規(guī)律，或竟超過某道德規(guī)律所規(guī)定底標準。雖是如此，但其人卻未必了解某道德規(guī)律的意義，亦不自覺其行為很合乎某道德規(guī)律，或竟超過某道德規(guī)律。這種行為，我們稱之為自發(fā)底合乎道德底行為。這種行為，就其本身說，是自然的產物。就有此等行為者在此方面底境界說，其境界是自然境界。

所謂自然的產物與所謂精神的創(chuàng)造，是海格爾所作底分別。這種分別，我們現在，正用得著。在他的系統(tǒng)中，就一方面說，自然雖亦是宇宙底精神的創(chuàng)造,但就又一方面說，自然與宇宙底精神，是對立底。在我們的系統(tǒng)中，就所謂自然的廣義說，有覺解底精神或心靈，雖亦是自然的產物，但就所謂自然的狹義說,無覺解底自然，與有覺解底精神或心靈，是對立底。我們于上文第一章中，說到人的文化，與蜂蟻的文化的區(qū)別。蜂蟻的文化,是無覺解底，本能底，可以說是自然的產物；而人的文化，則是有覺解底，是心靈底，可以說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自然的產物，雖亦自有其價值，但不能以之替代精神的創(chuàng)造的價值。真山真水可以是美底，但不能以其美替代山水畫以及山水照相的美。真山真水的美是自然底產物。山水畫以及山水照相的美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此二者是不能互相替代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