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于此也許會想到一個現(xiàn)成的答案:韓昌黎不早就說過:“記事者必提其要”嗎?最能“提要”的通史,最能按照史事之重要的程度以為詳略的通史,就是選材最合當?shù)耐ㄊ??!肮P削”的標準就在史事的重要性。但這答案只把問題藏在習熟的字眼里,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什么是史事的重要性?這問題殊不見得比前一問題更為淺易。須知一事物的重要性或不重要性并不是一種絕對的情實,擺在該物的面上,或蘊在該物的內中,可以僅就該事物的本身檢察或分析而知的。一事物的重要性或不重要性乃相對于一特定的標準而言。什么是判別重要程度的標準呢?
“重要”這一概念本來不只應用于史事上,但我們現(xiàn)在只談史事的重要性,只探究判別史事的重要程度的標準?!爸匾币辉~,無論應用于日常生活上或史事的比較上,都不是“意義單純”(Univocal)的;有時作一種意義,有時作另一意義;因為無論在日常生活上或史事的比較上,我們判別重要程度的標準都不是唯一無二的;我們有時用這標準,有時用那標準。而標準的轉換,我們并不一定自覺。唯其如此,所以“重要”的意義甚為模糊不清。在史事的比較上,我們用以判別重要程度的可以有五種不同的標準。這五種標準并不是作者新創(chuàng)出來的,乃是過去一切通史家部分地、不加批判地、甚至不自覺地,卻從沒有嚴格的采用的?,F(xiàn)在要把他們盡數(shù)列舉,并加以徹底的考驗。
第一種標準可以叫做“新異性的標準”(Standard of Novelty)。每一件歷史的事情都在時間和空間里占一特殊的位置。這可以叫做“時空位置的特殊性”。此外它容有若干品質,或所具若干品質的程度,為其他任何事情所無。這可以叫做“內容的特殊性”。假如一切歷史的事情只有“時空位置的特殊性”而無“內容的特殊性”,或其“內容的特殊性”微少到可忽略的程度,那么,社會里根本沒有所謂“新聞”,歷史只是一種景狀的永遠持續(xù),我們從任何一歷史的“橫剖面”可以推知其他任何歷史的“橫剖面”。一個民族的歷史假若是如此,那么,它只能有孔德所謂“社會靜力學”,而不能有他所謂“社會動力學”;那么,它根本不需有寫的歷史,它的“社會靜力學”就可以替代寫的歷史?,F(xiàn)存許多原始民族的歷史雖不是完全如此,也近于如此;所以它們的歷史沒有多少可記。我們之所以需要寫的歷史,正因為我們的歷史絕不是如此,正因為我們的史事富于“內容的特殊性”,換言之,即富于“新異性”。眾史事所具“內容的特殊性”的程度不一,換言之,即所具“新異性”的程度不一。我們判斷史事的重要性的標準之一即是史事的“新異性”。按照這標準,史事愈新異則愈重要。這無疑地是我們有時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所采用的標準。關于這標準有五點須注意。第一,有些史事在當時富于“新異性”的,但后來甚相類似的事接疊發(fā)生,那么,在后來這類事便減去新異性;但這類事的始例并不因此就減去“新異性”。第二,一類的事情若為例甚稀,他的后例仍不失其“新異性”,雖然后例的新異程度不及始例。第三,“新異性”乃是相對于一特殊的歷史范圍而定。同一事情,對于一民族或一地域的歷史而言,與對于全人類的歷史而言,其新異的程度可以不同。例如十四世紀歐洲人之應用羅盤針于航海,此事對于人類史而言的新異程度遠不如其對于歐洲史而言的新異程度。第四,“新異性”乃是相對于我們的歷史知識而言。也許有的史事本來的新異程度很低,但它的先例的存在為我們所不知。因而在我們看來,它的新異程度是很高的。所以我們對于史事的“新異性”的見解隨著我們的歷史知識的進步而改變。第五,歷史不是一盤散沙,眾史事不是分立無連的;我們不僅要注意單件的史事,并且要注意眾史事所構成的全體;我們寫一個民族的歷史的時候,不僅要注意社會之局部的新異,并且要注意社會之全部的新異;我們不僅要注意新異程度的高下,并且要注意新異范圍的大小。“新異性”不僅有“深濃的度量”(Intensive Magnitude),并且有“廣袤的度量”(Extensive Magnitude)。設如有兩項歷史的實在,其新異性之“深濃的度量”可相頡頏,而“廣袤的度量”相懸殊,則“廣袤的度量”大者比小者更為重要。我們的理想是要顯出全社會的變化所經(jīng)諸階段和每一段之新異的面貌和新異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