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過境
軍械所搬離安慶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座已經創(chuàng)辦4年的軍工廠,居然沒能與這座城市產生多少實際的關聯(lián)。關于軍械所的一切人與事都是舶來的--引進的是西方科技和新式艦船;經費主要來自湘軍軍費;雇用的近百名工人,基本都是湘軍士兵或者從湖南招募來的工匠;而安慶軍械所的技術人員,徐壽、徐建寅父子、華蘅芳都是無錫人,吳嘉廉是江西南豐人,主持小火輪制造的負責人蔡國祥則是湘軍的水軍統(tǒng)領。他們都與安慶無關,隨著軍械所的遷移,他們也很快離開這里。他們沒來得及為安慶留下些什么,沒有將它變成一座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風貌和規(guī)模的城市,也沒有來得及為它培養(yǎng)一批本地的人才。現(xiàn)代化之夢像龍卷風一般席卷過安慶蒼涼的土地,甩在身后的,仍是一片寂寥的荒蕪。
事實上,安慶的過客們并非沒有長遠的計劃。到上海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后,徐壽才來得及施展他的全部才華:"一為譯書,二為采煤煉鐵,三為自造槍炮,四為操練輪船水師。"他的這些周詳的計劃在安慶根本無暇實施,造船已經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何況,安慶也存在先天的問題:這里畢竟地處內陸,信息不暢,專業(yè)人才稀少。在安慶,徐壽連一些基本的文字資料都找不齊,能從朋友們那里得到的幫助更是極為有限,安慶只是一座百廢待興的內陸城市,剛剛從硝煙中醒轉,依然氣喘吁吁,自顧不暇,哪里容納得下他的那些恢弘的理想。對于這一點,馮桂芬看得更清楚,曾國藩也曾力邀馮桂芬到安慶,卻被他明智地以路途遙遠為由婉拒了。后來,直到軍工廠搬到上海,馮桂芬才終于接受了曾國藩的邀請。
主持制造火輪的總負責人蔡國祥面對過同樣的疑惑。在攻克安慶的戰(zhàn)役中,湘軍修筑大壩,引內湖將安慶東門變成澤國,蔡國祥率領水軍攻城,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奕執(zhí)意購買"阿斯本艦隊"時,蔡國祥還被曾國藩提名為統(tǒng)帥。但是,在安慶,蔡國祥看不到多少希望。世界戰(zhàn)爭早已進入海洋時代,他和他的艦船還是只能在江面上顛簸。他的理想要擱置到十年之后,福建馬尾造船廠造出中國第一艘巡洋艦"揚武",那時,沈葆楨將以它為旗艦,訓練海軍編隊作戰(zhàn),業(yè)已老去的湘軍名將蔡國祥才會被再度想起,直到那時,他才真正獲得舞臺,才有機會直面海洋。而這個舞臺,是安慶永遠都無法提供的。
安慶無疑為它的過客們孕育過希望,只是燦爛而又短暫。它很快就失去了對帝國最后的吸引力。所有軍事化城市的先天不足,都在安慶顯露無遺。
戰(zhàn)事所迫,軍事化城市必須快速營建,并且全面為戰(zhàn)爭服務,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城市的其他維度。人們會因為戰(zhàn)爭而一時無暇理會城市的其他功能,戰(zhàn)爭一旦結束,或者出現(xiàn)轉機,城市的內在需求就會溢出城市,當城市不能成為生活的庇護所,則勢必難以持久。
大量資金撥款的快速涌入,也是軍事化城市的致命傷。巨額資金確實能極快地堆砌起城市的氣象,但這種氣象不是按照城市的內在邏輯自然生長出來的。它總是容易被賦予過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形成揠苗助長式的地域風貌,它在戰(zhàn)時越強大,在戰(zhàn)后就可能越脆弱。軍事化城市終有復歸日常城市的一天,如果在轉型過程中缺乏周詳的規(guī)劃,那些泡沫般的繁華,很快就會凋零隕落。
當然,軍事化的城市并非一定不能持久,只是需要面對殘酷的轉型,發(fā)掘出新的增長點。帝都北京就將軍事化與城市實用功能結合得極為熨帖,軍事立國的滿清王朝,通過八旗制度來分隔城市,從外圍守衛(wèi)京城。這種充斥著軍事思維的城市營建方式,并沒有與北京固有的傳統(tǒng)坊市格局產生沖突,生活的需求也沒有遭到軍事邏輯的過度干擾。北京因此得以維系內在的平衡。畢竟,城市不是一片聯(lián)營,更不是演武場,歸根結底是為生活而造。與北京相比,安慶則更像一個要塞城堡,當時代發(fā)生位移,它也會轉瞬失去意義。
而安慶軍械所的故事,也注定要在中國的許多城市一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