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座塔》第一章(7)

一座塔 作者:劉建東


父親的決定同樣使張家三姐妹感到了茫然,她們呆呆地坐在石屋的門前,張武備的出走還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月光把榆樹的影子投下來,她們看著影子慢慢地越過她們的身體,爬上石屋的墻。影子沉重地壓迫著她們的身體和孤立無援的心。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感情磨難的大女兒張彩妮有些黯然神傷,明天,那個木匠常友順會前來提親。小女兒張彩虹看著月光投落的影子,它是寧靜的,安詳?shù)?,如同每一個如此的夜晚。只有二女兒張彩蕓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她竊竊私語道:“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她走上前,撫摸著屋門上冷冷的釘子,她說:“釘子算什么,它能把那些人怎么樣,它能把那些槍炮怎么樣?它能把我們張家的祠堂要回來嗎?”

實際上,在天亮之前,張彩妮與張彩蕓都被沉重的困意擊倒了,她們歪在石屋門前,輕輕的鼾聲像是黑暗的河流中的漣漪。張彩妮的臉枕在自己的膝蓋上,而張彩蕓的臉貼在厚厚的木門上,整張臉已經(jīng)變形。只有張彩虹偷偷地從家里溜出來,她身體輕盈,一路小跑著,張家大院被她輕快地甩在了身后,夜色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淡,天邊隱約可以看到一絲青色的微光,張彩虹嬌小的身影并沒有給不眠的東清灣帶來什么影響,它沒有喚醒東清灣。東清灣,仍然在疑惑的夜色中掙扎。此刻,它像是塊等待燃燒的粗布。

張彩虹在那個危險清晨的舉動,悄悄地拉開了東清灣一個陌生世界的大幕,踩在村路上的腳步,就像是一排打開的扣子。被東洋人圈起來的土地很快就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磚墻還沒有砌完,張彩虹踩在幾塊磚頭之上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那個留下張彩虹童年、少年美好回憶的張家祠堂,披著一層薄薄的夜色,隱約可見,它像以往那樣令人神往。張彩虹專注地看著,她的心早就像以往那樣飛進了祠堂的里面,她仿佛已經(jīng)嗅到了濃濃的香味,她的手已經(jīng)撫摸到了地面光滑的青磚,耳邊已經(jīng)響起飛檐上的風鈴之聲,目光已經(jīng)停留在供臺上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她還看到了父親,他正領(lǐng)著張家子孫請求祖先的護佑。父親稱頌祖先的朗朗之聲越過飛檐斗拱,在天際間宏大地回響。她完全忽視了正在祠堂邊晃動的那些身影,忽視了堆放在祠堂周圍的那些炸藥。那個清晨,張彩虹的確聽到了不同凡響的聲音,但是父親的聲音只是一種幻覺,她聽到的真正的聲音來自她眼前的張家祠堂,那是一聲巨響,是一種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帶著重重的氣流的爆響。那個炸響了東清灣新的一天的爆炸之聲天搖地動,地動天搖。張彩虹被爆炸產(chǎn)生的氣流甩出去有十幾米遠,她的身體在冒著硝煙的磚頭瓦塊之下足足埋藏了有十分鐘,等全村的人踏著那個不眠之夜的尾巴奔過來時,他們看到,騰空而起的黑煙像是一個大大的蘑菇把黎明前的天空罩得嚴嚴實實,氣勢壯觀而恐怖,那是張家祠堂最后的謝幕演出,但那次的演出并不算完美,也不算光彩,它是以徹底的毀滅作為代價的,留在東清灣上空永遠的記憶是黑色的,悒郁的。張彩虹,懷里抱著幾塊磚在黑煙之下趔趄著走過來,此時,陽光開始從東邊的天際慢慢地爬上來,紅色的光亮把天空中黑色的蘑菇邊沿染成了黑紅色,像是凝固而成的血液。漏網(wǎng)的光線仍然堅強地照到了張彩虹的身上,人們看清了那個瘦小的姑娘,她渾身沾滿了塵土瓦塊,衣服已經(jīng)千瘡百孔,那些破爛的小孔中,還冒著絲絲的煙氣。張彩妮沖上去抱住她,喊道:“姑奶奶,你去那兒了?那黑煙不是你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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