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癥,相比而言,則充滿了更多的當代形象。正像外科醫(yī)生兼作家許爾文·努蘭(Sherwin Nuland)所寫的:癌細胞是一種不顧一切的“個人主義者”,“無論從哪一種意義上說都是一位不守規(guī)矩者”。“轉(zhuǎn)移”(metastasis)這個詞,被用來描述癌癥從一個部位遷移到另一個部位。這個詞是“meta”和“stasis”的奇特組合,拉丁語的意思是“超越平靜”,這是一種脫韁的、部分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很好地抓住了現(xiàn)代所特有的不穩(wěn)定性。如果說癆病曾經(jīng)通過病理性地掏空內(nèi)臟來殺死患者(結(jié)核桿菌逐漸地蝕空肺部),那么癌癥則是通過讓體內(nèi)充斥太多的細胞,而令患者窒悶而死;其意義恰與癆病的消耗互補,是一種“過度”的變態(tài)。癌癥是擴張主義者的疾?。凰秩虢M織,在敵對的環(huán)境下,建立領(lǐng)地,在某一器官中尋覓“庇護所”,然后轉(zhuǎn)移到其他器官。它瘋狂地求生存、充滿創(chuàng)意;它手段殘酷、精明狡詐;它寸土必爭,還具有防御意識。有時候,它似乎是在教我們要怎樣才能生存下來。面對癌癥就是面對一個同類物種,這一物種甚至比我們更適于生存。
癌癥是一種令人絕望的、惡毒的現(xiàn)代恐怖幽靈。這種形象令人如此難忘,是因為它至少部分是真實的。癌細胞是正常細胞的驚人變態(tài)。癌癥是一種非常成功的入侵者和殖民者,部分原因是因為它所憑借得逞的特性與我們作為一個物種所賴以取得成功的特性,是一樣的。
像正常細胞一樣,癌細胞也遵循最基礎(chǔ)、最根本的單細胞一分為二的模式增長。在正常組織中,這一過程受到了精心的調(diào)控,由特定信號刺激增長,再由其他信號遏制。然而在癌癥中,細胞則肆無忌憚地生長,滋生了一代又一代細胞。生物學(xué)家使用 “克隆”一詞來形容來自同一個遺傳祖先的細胞。我們現(xiàn)在知道,癌癥是一種克隆性疾病。幾乎每一個已知的癌(惡性腫瘤)都源于同一個祖先細胞,它獲得無限的細胞分裂和生存能力之后,產(chǎn)生了無窮的子孫后裔。這是魏爾嘯的箴言“細胞來自于細胞”的無數(shù)次循環(huán)、重復(fù)。
但是,癌癥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克隆性疾病,它是一種“克隆與演化結(jié)合”的疾病。如果僅是生長沒有進化,癌細胞就不會擁有強大的入侵、生存和轉(zhuǎn)移的能力。每一代癌細胞都會創(chuàng)造出一部分基因上不同于母細胞的少量細胞。當化療藥物或免疫系統(tǒng)攻擊癌細胞時,變異的克隆細胞就能抵御這種攻擊成長起來,從而最適者生存。這種陰森殘酷的突變、選擇和過度生長的過程,持續(xù)不懈地循環(huán),就演化出越來越適應(yīng)生存和生長的細胞。在某些情況下,這些變異的細胞會加快吸取其他的變種。遺傳的不穩(wěn)定性就像一種“完美的瘋狂”,提供了更多的誘因造就變異的克隆細胞。因此,癌癥對“演化的基本邏輯”的應(yīng)用不同于其他任何疾病。如果我們?nèi)祟愖鳛橐粋€物種是達爾文式選擇的終極產(chǎn)物,那么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在我們體內(nèi)潛伏的疾病,也同樣是達爾文自然選擇的終極產(chǎn)物。
這種隱喻的誘惑可能把我們帶得很遠。但這在探討癌癥這一主題的時候是不可避免的。在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想象我的“工程”是撰寫一部癌癥的“歷史”。但是后來不可避免地感到,我所撰寫的不是某個“物”,而是某個“人”。我的主題日益演變成某個“人”一樣的事物,有如神秘、扭曲的鏡中影像。與其說這是一種疾病的歷史,不如說這是一種更具具人格化、更有血有肉的疾病的傳記。每一位傳記作者都必須面對他的“傳主”的誕生:癌是在哪里“降生”的?它有多大年紀?第一位把它歸為疾病記錄下來的人是誰?因此,我們需要重做一次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