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他搖車出了小院；想起有什么東西沒拿，又轉(zhuǎn)身回去。回到小區(qū)門口，他猛然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她出去時的姿勢。

這時，他才知道，他有一個活得很苦很苦的母親。

過去，他在家里不出去，她擔心他發(fā)瘋。等他開始搖著輪椅出門去了，每天長時間待在那個荒蕪的園子，她又擔心他在那里胡思亂想。她又沒辦法陪伴他，只能站在原地，心神不寧?！八龔膩頉]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聦嵣衔乙舱娴臎]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于能找到?！?/p>

有時候，史鐵生在地壇待得太久了，忘記了回家，他的母親會去找他。

地壇很大，她的視力又不太好。老母親只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尋去。

她知道兒子是倔犟的，所以，只要看見了兒子的身影，看見他是好的，沒事，她就放心了，就轉(zhuǎn)身悄悄回去。

有時候，史鐵生在樹林里坐著，他看見了母親的身影，看到她在找他。但他就是不張嘴喊她，只是坐在那里，看著她焦急地四處張望，步履匆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他就那么看著她找來找去，又焦灼離去的身影。

很多年以后，他想起這一幕，才會深深地痛悔?！拔艺嫦敫嬲]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犟，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jīng)懂了可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p>

令人痛心的是，等史鐵生在孤獨中選擇了寫作的道路，并且第一篇文章獲獎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世了。

他的母親去世的時候才49歲，她還沒來得及看見兒子成為一個大作家。

他多么希望母親還活著。

可是：“她再也不可能再到地壇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