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字的臉(2)

頭顱中國 作者:黃摩崖


從工具論上說,國字是語言工具,更是文化武器。商人用國字之祖甲骨文展開了中原文明的原初敘事,孤獨地記錄下三千多年前東方世界的歷史碎片,也使一批與自己未有直接領(lǐng)屬關(guān)系的氏族部落名垂千古,即便早已消失的他們永遠無法得知這種幸運。周人是出類拔萃的學生,他們逐漸發(fā)現(xiàn),這種文字乃是詩歌之佳偶。

《詩》為漢語貢獻的成語是很可觀的,詩人把握住了國字的神髓,飽滿的情緒甚至深沉的思想多用四字格形式凝注,后世評論家總說這其間雙聲、疊韻、疊字等技巧運用得爐火純青,例如“輾轉(zhuǎn)反側(cè)”、“兢兢業(yè)業(yè)”、“信誓旦旦”等。然此種聲調(diào)和美,朗朗上口,本自先民的呢喃口語中雅化得來,恰如水鳥之“關(guān)關(guān)”。此時的疊字尚不能切割開來,獨當一面。待到語言高度成熟時,才有《老子》中的“知知”、“病病”,頗費思量。費思量,自難忘。

以漢字模山范水,美不勝收。于是,中國文人下筆立志,斷不負漢字之美。《詩》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又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然技更不止于此,四字格經(jīng)《詩》的完美呈現(xiàn),被認為是漢語短長相宜的極限。歲月愈老,漢字之美愈彰。且看煙鎖秦樓、月迷津渡、蘆葉汀洲、沙禽掠岸、畫舸平湖、斷橋細雨、柳下系船、梅邊吹笛、日照綺寮、月破黃昏、楊花飛雪、梧葉飄黃、菊花落瓣、龍吟方澤、虎嘯山丘、駝走大漠、雁排長空云云,這都是后來中國人的新斬獲。對美奐意象的捕捉,遣詞造句的排列組合,再施以文法點染,竟可收歌詠畫質(zhì)之奇效,中國文人深諳此道,冠絕天下。

楚人在華夏化的進程中也將國字學去,此是“漢字文化圈”的醞釀階段。據(jù)《說苑·善說篇》記載,公元前6世紀的一天,楚國令尹鄂尹子皙舉行舟游盛會,越人歌者對他擁楫而歌。如前所述,國字雖不是記音文字,但卻可以用來記音。這歌詞就先以國字記其古越語發(fā)音,是為“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飠甚〉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惿隨河湖”。楚王自然不懂,便找來通楚語的越人翻譯,這一譯就誕生了流傳千古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悅)君兮君不知。

后來,宋玉的《神女賦》中有了“皎若明月舒其光”、“婉若游龍乘云翔”等佳句,此堪稱七言之祖。

誰又曾料想到秦滅六國,始皇帝欲保帝國千秋萬代,必然要行“書同文”之改革,規(guī)范寫法,令“文化人”識得認得。后來的“文化人”真不滿足于識得認得,漸漸自覺出漢字的奧妙,筆畫往來,對字的崇拜油然而生,便發(fā)掘國字天然的裝飾性。象形本就是對世界的收攝提煉,書畫同源并非胡言,書即畫,畫即書。在中原文明未能自覺以前,反是吳、越、秦、楚等四夷有此天分,以“鳥蟲書”直抵篆體的美術(shù)境界。此后通過對造字原理的回溯玩味,以及書法藝術(shù)的開辟經(jīng)營,中國人本體論上的求索與主體性的感悟早就散落在藝術(shù)中,書法既是“起點藝術(shù)”,也是“終極哲學”。故西哲不觸摸漢字,便不可能把握中國藝術(shù);不進入中國藝術(shù),便不可能了解中國人之心智、生活、哲學與宗教。藝術(shù)不在宗教的領(lǐng)導(dǎo)下,藝術(shù)天生是宗教!

周人可以在禮制中發(fā)展出嚴密的用鼎制度,這是他們有文化的一面。他們更在青銅器上“玩”出了早期中國書法的極致,那令殷人望塵莫及的長篇銘文,其書風與時偕行,各成面貌,美不勝收。看官需曉得,鼎本不過是器物,但用以“別上下,明貴賤”,這就是制度,用于語言的譬喻或鑄刻文字,這就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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