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紂王”之惡實是殷人社會之弊，之所以天下之惡皆歸于帝辛，并非如后人所想出自周人抹黑，而是源于周人的王政理念。在周人那里，君主對于王政墮落是要負全責(zé)的，此是后話。

今人對黑暗神權(quán)的反感也是應(yīng)該獲得尊重的。晚商之暴虐統(tǒng)治也確實不是出自儒家的抹黑，《墨子》便講到紂王“賊誅孩子”，“刳剔孕婦”。把絕對王權(quán)視為天公地道的法家亦可為證，《韓非子·喻老》記載:“紂為肉圃，設(shè)炮烙，登糟邱，臨酒池?！鄙踔吝B殷的朝廷大員都覺得國家病入膏肓?！渡袝の⒆印分杏涗浟宋⒆雍吞珟?、少師的問答，說天帝要將災(zāi)于商，但君臣酗酒，竟不畏懼。國家祭祀荒廢，卻刑殺嚴苛，橫征暴斂，民怨鼎沸，亡國不遠了，趕緊棄暗投明吧！

在甲骨文考釋工作展開以前，沒有人確信商人會以殺人來祭神殉葬；在殷墟發(fā)掘之前，人們更無法想象殺戮的殘忍程度。吳其昌早年所作《殷代人祭考》就認為“伐祭”是砍人頭祭祖，但信者寥寥。其實以今日的文明程度來回顧三千年前，“天邑商”這個政教合一的王國絕對是黑暗多于光明。紂王殺死大臣比干并殘忍地剖視其心，這標志著晚商核心人物的徹底瘋狂。即便沒有《周書》與《史記》的渲染，甚至沒有任何文獻的記載，看官們?nèi)钥山Y(jié)合世界早期歷史來推想殷商時代的糟糕。

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不僅都是嚴格區(qū)分平民與奴隸的，而且都為奴隸準備了悲慘的境遇。古埃及對待以色列人的刻薄，以致后世的西方國家廣泛地了解“埃及的黑暗”，耶和華所降的“十災(zāi)”便是對埃及的懲罰。殷商野蠻的神權(quán)政治毫無疑問會造成了中國歷史上最為瘋狂的人祭人殉災(zāi)難，這種判斷果然得到了近世考古發(fā)掘成果的支撐。人祭乃是以活人作為祭品祭獻神靈的宗教儀式，《左傳》中有“用人”之指，即殺人以祭?？膳`像牛羊一般作為犧牲，算不算人呢？這些奴隸被或活生生燒死、或被投入江中、或被去頭沉埋地下，而人殉則是用人陪葬的喪葬習(xí)俗。大批的奴隸多來源于戰(zhàn)俘，可商人并未將其用于經(jīng)濟生產(chǎn)，而是奴役他們從事其他的苦差。等待那些膽敢逃跑之奴隸的，是無比殘忍的酷刑，比如刖刑（鋸掉一只腳），而受刑之后仍然不能逃脫悲慘的命運，不是不死，而是時候未到。他們死后，骨骼還可能被精選一番，以用作骨器的原料，為這個世界增添美好。按奴隸制的標準來看，殷周都是不合于西方的，但殷人尊神的血腥真相卻不容掩蓋。

神權(quán)統(tǒng)治的特性決定了部族信仰不能垮、局勢不能亂，一旦如此，神權(quán)見鬼。《呂氏春秋·貴因》說武王伐紂前曾派出探子，據(jù)其回報稱，商之王政江河日下，從“讒慝勝良”到“賢者出走”，再到“百姓不敢誹怨”的極點，簡直無可救藥，于是武王決定出征。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重大決策過程中，占卜并未居首要地位，而讓位于情報收集與形勢分析?？鬃雍髞碚f：“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笨鬃拥母星楹軓?fù)雜，他自然知道暴政注定商的滅亡，在形勢上，商周的力量對比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在道義上，周人早該為天下興利除害，但周人還是等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才發(fā)起軍事行動。周人的隱忍至德既合乎儒家提倡的君臣之義，同時也切中了孔子內(nèi)心對“根”的天然同情。

《荀子·議兵》記載:“紂刳比干，囚箕子，為炮烙刑?！笨鬃淤澷p的“三仁”（比干、微子、箕子）在紂王治下均不得志，反襯出殷商之“不仁”?？鬃涌v使千般念祖，又豈能翻案？不過，歷史上的部族糾葛一旦邁過，現(xiàn)實中的博學(xué)家孔子便會上升到前無古人的境界。于是，為了文明的進程，道德必須做下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