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認為,并不一定要借由實際的經歷,才能感受到中國的沖擊力。因此,緊接著這些外交官——他們一向自詡為現(xiàn)實主義者——之后,我談到了一些與他們同時代但是從未去過中國的人,這些人以小說形式表現(xiàn)他們心中的中國。此時,他們四周,皆是唾手可得的寫作素材,因此,無論是笛福還是戈德史密斯的創(chuàng)造力及強而有力的文章體裁,或是沃波爾(Walpole)的諷刺文,他們對中國的看法,都吸引了前所未有的廣大讀者。基于中國的普受歡迎,加上當時喜好模仿中國文化的風氣,受影響最深的法國人,就為此現(xiàn)象取了“中國風”(Chisoiserie)這個名詞。在十八世紀時,還有一些大思想家,也被從未涉足的中國深深吸引。戈德史密斯曾讓他虛構的中國敘述者驚詫地發(fā)現(xiàn),英國人居然自以為比他還懂他的國家。無論是萊布尼茨、孟德斯鳩、伏爾泰,還是赫爾德,似乎都受到類似的指責,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是從可得的歷史資料中找到自己的觀點,嘗試創(chuàng)造一個體系,并將他們理解的中國置于其中——不過至少前三位作家曾和熟知中國的人,或是通信,或是見面會談過。
當啟蒙運動發(fā)展到最高潮的革命時期,并轉進一個全新紀元的十九世紀時,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顯然在過程中扮演著橋梁的角色。至于簡·奧斯汀扮演的橋梁角色,則是全然不同的,她說明了女性也開始成為中國的觀測者了。她在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里引用馬戛爾尼勛爵日記,雖然僅僅一閃而過,然而再加上她弟弟法蘭克在廣東的親身經歷,卻也讓我們了解到,十九世紀新一代的西方女性,即將親身并且長時間地成為中國的觀測者了。這些女性多數(shù)為美國人,她們筆下的中國,也因為她們的性別與國籍而出現(xiàn)了新風貌:當我們依序讀過該世紀初期的埃爾薩·布里奇曼(Elza Bridgman)、中期的簡·埃德金斯(Jane Edkins)以及晚期的莎拉·康格(Sarah Canger)和伊娃·普萊思(Eva Price)后,透過她們的雙眼,我們見到了充滿魅力卻又危險重重的中國,其中1900年的義和團之亂,更為她們的經驗寫下了完結篇。
十九世紀中期,為了生計,中國勞工首度開始遠渡重洋到美國,他們將聚居地建造得類似自己的家鄉(xiāng),于是就出現(xiàn)了美國的中國城。對于那時的美國人來說,中國已經來到家門里了,這讓他們極為不安。馬克·吐溫與布萊特·哈特(Bret Harte)所觀測的中國,混合了茫然、哀傷與惱怒;他們難以在當時的中國文化脈絡下了解這些新移民,因此,他們都嘗試讓個人的誤解人性化,亦即將個人的經驗以小說的形式表達。然而當他們一面抗議似乎含有種族歧視意味的社會風氣時,一面卻又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了歧視的態(tài)度。接下來的作家則更進一步,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嶄新的、充滿仇恨意識的中國人形象:將十九世紀末期的中國城小說,不知不覺地融入了傅滿洲(Fu-Manchu)的世界里。
與此同時,法國人也將兩個世紀以來對中國的集體觀測與經驗加以過濾,形成了一種相當有條理的看法,也就是我所謂的“新異國風味”,其中混雜了暴力、魅惑和懷舊情緒。綠蒂、克洛岱爾、謝閣蘭這三位作家,在1895至1915年之間,分別于不同時段居留中國,而且都自信,自己已充分掌握了這個國家的神髓。雖然他們下筆時,均不脫想象的成分,使得他們無法充分表現(xiàn)出中國人的性格,然而由于三個人都是深具影響力的作家,他們倒也大幅拓寬了西方讀者的文學視野。
在確認了——也許有點過分自信——所謂的法國異國風味后,我開始思考,美國社會里是否也有某種中國風味正逐漸成形,正取代中國城粗俗的形象。像格里菲思(D.W.Griffith)《凋謝的花朵》這種電影,雖然再度強調傳統(tǒng)主題,認為中國是脅迫和脆弱的化身,但同時也探索了中國文化核心里的一些長遠價值。此外,無論是龐德對中國詩作及歷史的長篇探討,或是賽珍珠重建中國鄉(xiāng)村生活價值的細膩嘗試,都以幾乎全然不同的方法追尋相同的主題。比較嚴苛的觀點,則有像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復述波羅與忽必烈汗的關系時,帶有反資本主義意味的寓言,或是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所述,美國西部小鎮(zhèn)毀于中國人激情的故事。雖然談的都是地方性的中國事物,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可以認為,這些故事都觸到了一些永恒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