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師戲筆
在談論中國的小說中,最具美學成就的三部,都完成于二十世紀,分別為卡夫卡的《中國長城》(The Great Wall of China),博爾赫斯的《曲徑分岔的花園》(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和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但是三本小說卻完成于不同時段,彼此間隔了大約二十五年,一本在一戰(zhàn)時期,一本在二戰(zhàn)時期,一本在1970年代早期。無論成長過程或文學根底,三位作者都有著復雜的經歷。生于1883年的弗蘭茨·卡夫卡(Franz Kafka),來自一個捷克猶太家庭,以德文寫作;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生于1899年,在阿根廷的英語環(huán)境中長大,并在瑞士研讀法文和德文,最后再返回阿根廷,以西班牙文寫作;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年生于古巴,后來遷到意大利,在都靈(Turin)得到文學學位。三個人都是多產、勤奮、極具天賦的作家,雖然對中國及其人民所知有限,卻都曾短暫地以中國為寫作題材。三個人選擇的主題,在中國歷史上都分別占有極重要地位;卡夫卡討論權威問題,博爾赫斯討論根源問題,卡爾維諾討論受觀察的觀察者。三個人都不會以自命不凡的語調談論中國,而其語言之精確與精練,絕不涉及煽情、愛欲的情節(jié),卻創(chuàng)造了純屬虛構卻又幾可亂真的作品,經得住一讀再讀。
卡夫卡在1917年春天完成了短篇小說《中國長城》(若更講究字義,譯自德文的小說標題應名為“中國長城之修筑”),當時他正在布拉格的“工人意外保險組織”上一天六小時的班。長城身為輝煌歷史的象征,圍繞著廣大的幅員,并屹立了幾世紀,堪稱為中國最知名的建筑??ǚ蚩ㄒ餐高^德文翻譯家理查德·威廉(Richard Wilhelm)的譯作,持續(xù)不停地閱讀包括儒家和道家思想在內的中文作品;幾乎在同—時期,魏復古也深受威廉作品影響??ǚ蚩ㄔ谵k公室抽屜里存放了至少一本有關道家的譯著,并在書頁空白處對有興趣的段落做批注。[1]
但是卡夫卡的長城,完全出于他個人的創(chuàng)造,甚至對其建筑的方法與存在的理由,他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在卡夫卡看來,每段大約五百碼,由一組約莫二十名工人興建,各自盤踞一方不相連的長城,雖然零星,倒也從容。同樣長度同時建造的各段長城最終都會互相接連起來,它們所能發(fā)展的極限也就到此為止。因為此時工人們又會被送到另一處,重新開始??ǚ蚩ㄒ园俜种倬哂姓f服力的精確語言,讓自己成為中國這段歷史的敘述者。小說中,他回憶自己年少時,在“接近西藏高原邊界處”如何被撫養(yǎng),雖然距離長城南疆遙遠,卻被所聽到的有關長城的故事給深深地吸引住。他年輕時所受的教育,也為他日后成為筑墻工人作了準備: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我們小時候,站在老師的花園里,似乎連路都走不穩(wěn),卻被命令用小石子蓋起一堵像城墻的東西。接著老師會將長袍束到腰上,全力向城墻沖過去,石子堆自然應聲而垮了。他會嚴厲斥責我們,說我們敷衍了事,我們便哭著去找各自的父母。雖然只是小事一件,對當時的心靈沖擊卻很大。[2]
借由同樣精確的語言,敘述者指出了自己的好運。他表示,城墻開始修筑時,他剛好二十歲,因此他不用像那些較他年長的工人,雖然受了筑墻訓練,卻毫無用武之地。敘述者沉思道,這些人“腦中有完美的建筑藍圖,卻無所事事,成千上萬的人都過著這種沒有指望的生活”。而他,除了親身參與城墻修筑外,還可以做個歷史見證人,成為城墻“忠誠的觀察者”;“我的探索是純然歷史的;雷云既已消逝,閃電的光亮自然不再可畏;因此除了當時廣為人們接受的解釋外,我還要嘗試為這堵城墻的興建過程,尋求一個答案?!盵3]
然而,這種探索的范圍卻是“無限的”。雖然敘述者提出來的每個問題都可以得到答案,然而隨著每個答案,立刻又出現了新的問題。有人也許會問,興建城墻的目的為何?為了防御北方外族。但是為什么來自大南方的人,像敘述者及家人,要為這么遙遠的事犧牲生命呢?因為上級命令這么做。但是上級從來都不會“將緊急征召來的人民聚集起來,討論如何實現夢想,只會急著破壞一切”——這種現象“亙古以來就存在了,在決定修筑長城這事上,也不例外”。[4]所以,如果修墻的想法一向存在,那么北方外族就不構成筑墻的動機了,因為早先根本就沒有這些外族,也沒有皇帝下過筑墻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