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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二的家離我家不遠(yuǎn),可以說是一片兒的,這一片兒是多大我也說不清,你要想搞清楚,可以上派出所,那兒有警察就管這一片兒,我們都叫他們片兒警。從學(xué)校出來,沿著新華街走到護城河向左拐,過橋,穿過大馬路就到了豎中街街口。傻二的家就在豎中街一號。這是一個不大的院子,也就住了四戶人家,院子挺破的,說不上是什么四合院,應(yīng)該叫三合院吧,因為臨街的那面沒有房,是一堵墻和街門,墻皮都沒有了,露出一塊塊半大的磚頭來,我還仔細(xì)數(shù)過,看有沒有整塊的,把結(jié)果告訴傻二,他就笑話我說真是老土,這叫齊不齊一把泥,除了有錢人家,北京的墻頭都是這樣壘的。
整個院子最顯眼的就是當(dāng)中一棵兩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大菜椿樹,傻二說菜椿樹葉子可以吃,他家就吃過。傻二家的后山墻臨大街,只有兩間房,是南房,可在后山墻上又開了兩扇窗,所以又可以叫北房了。靠著他家院子的西墻根搭了兩個棚子,一個是他家的廚房,另一個是鴿子棚,里面有幾只鴿子咕咕叫著踱來踱去。
傻二家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他說是他媽媽的功勞。他媽媽是個干凈利落的人,身體不好,在家里待著沒有出去工作,我們管這叫家庭婦女。家庭婦女并不是沒人管,管她的地方叫街道居民委員會,簡稱居委會。居委會究竟做什么我不清楚,因為沒在那里干過,也沒被它管過,可我知道它隔三岔五地吆喝著傻二媽媽聽個報告開個會什么的。傻二挺得意地告訴我說,他媽媽還在街道居委會里投票選過國家主席呢!我傻乎乎地問他媽媽投了誰一票,他說投的是劉少奇。真的是劉少奇嗎?我問。他說當(dāng)然。他還說他媽媽不認(rèn)字,也不認(rèn)識劉少奇,還是街道主任替她投的。我爸爸媽媽就沒跟我說過他們投票的事,可能他們都是在單位選舉。所以我那時一直認(rèn)為劉少奇能當(dāng)主席就是因為街道主任幫傻二媽媽投的那一票??墒呛髞砜吹浇值乐魅钨N“打倒劉少奇”的大字報時,我就想,投票選舉他的是你,貼大字報打倒他的也是你,這不是兩面派嗎,人怎么能這么不要臉呀?不過那時候不要臉的人太多了,數(shù)都數(shù)不清,我這個小孩子當(dāng)然也沒話說了,只是擔(dān)心自己長大會不會也變成不要臉的人。
我和傻二同桌后,就和他走同一條路了。我家還要往胡同里走個十分鐘,到一條小一點兒的胡同。我家沒人歸居委會管,因為我爸爸媽媽都有工作,管他們的地方叫單位。不過,這話也不全對,那時候每月發(fā)糧票油票還是要到居委會領(lǐng),單位只管你干活發(fā)工資,所以我們有雙重領(lǐng)導(dǎo)。我和傻二也算是街坊了吧,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都在一起,一般都是早晨我上學(xué)路過他家叫上他,晚上放學(xué)回家在他家門口分手,這樣,不多時候我們就成了哥們兒。因為住得近,老師就指定我們成立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傻二最高興的就是我們是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的,因為他的作業(yè)都是我完成的,當(dāng)然傻二不承認(rèn)這一點,這不是我的字嗎,怎么是你完成的,傻二這么說。所以,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我先做,然后他再抄一下。不過,傻二還是挺夠意思的,他知道如果抄的一模一樣,老師就會懷疑他作弊,所以每次他總是故意抄錯一兩道題。有時候還要省略幾個步驟,讓老師批上幾個字,怎么來的?或者,寫詳細(xì)點!只是有一次,他抄完后,干脆用橡皮把我的一道題的答案擦掉,改成錯誤的答案,等老師判完作業(yè)后,我拿著作業(yè)本去找他,他打躬作揖地說,你也不能每次全對,哥們兒我每次都有錯,這回也讓我全對一次,咱們勻勻嘛。你看他就是這樣賴皮??晌覟槭裁春退@樣的人成了哥們兒,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們是同桌?雖然我的功課從小學(xué)起就一直拔尖兒,而傻二是有名的蹲班大將,又比我大三歲,那時候他還比我高一頭,和他一起在路上走有一種安全感,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爸有功夫。只是后來我去農(nóng)村啃了幾年窩窩頭,竄出了個大高個兒,而他留在城里大米白面地吃成了個小個子。這好像還是解釋不了我們怎么就成了哥們兒?,F(xiàn)在想了想,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當(dāng)時為什么和傻二能成哥們兒。那年頭大部分人家最缺的就是吃的,城里人靠糧票活著,每人都有定量,不夠吃您就得把脖子扎起來。那時,不僅吃飯要糧票,穿衣要布票,就連買頂帽子都要工業(yè)券,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糧票,因為那是命。其他的,湊合湊合也就過去了。比如我妹妹就總是穿我穿剩下的衣服,所以她總是說她要是我姐就好了,因為她就可以穿新衣服了。我家四口人,老爸在體委工作,算個干部,每月定量是三十一斤半,我一直就沒弄明白,為什么不是三十一斤,也不是三十二斤,而是三十一斤加半斤,這半斤是如何算出來的,只有鬼知道。不過那時都這樣,不管你的飯量大小,什么都是一刀切,吃不吃得飽不是由吃飯人的肚子說了算,是由確定人們定量的家伙們的腦袋說了算。當(dāng)然,我們能有這些糧票還是挺滿意的,因為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等著我們?nèi)ソ夥潘麄?。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可能連糧票都沒有,或者有也不如我們的多。我媽是我們家最有學(xué)問的了,她曾經(jīng)給我解釋過,說我爸的定量本來是三十一斤,那半斤是獎勵我爸跺腳用的。要是老爸成天坐辦公室讀讀報喝喝茶耍耍嘴皮子不動彈倒也夠了,可他每天還要到公園里去跺腳,這是我媽說的。我爸說正規(guī)的術(shù)語叫震腳,那是他那門子功夫特有的動作,所以除了費鞋底子,我家糧食也差了點兒。我七八歲時也跟我爸到公園里跺過一陣子腳,我爸說這是我家的祖?zhèn)鞴Ψ颍荒艿轿疫@里斷了代,可架不住跺腳以后我的飯量大增,每次吃飯總和我爸爭個兒大眼兒小的窩頭吃,最后我爸嘆口氣說,算了,斷代就斷代,總比餓肚子強,于是我就不用跟他早起跺腳了,只是在我吃飽肚子后,讓我跺兩下消消食。傻二家就是不缺吃的,我在他家吃過燒餅、油條,好多好吃的,我都記不清了。傻二老說我沒良心,吃了他家那么多好東西都不記得了。你再回憶回憶還有什么,是不是有烤鴨?他總是這樣提醒我,可我絞盡腦汁也就能想起那么幾種,不記得在他家吃過烤鴨。那就是吃過炸雞,或者烤雞,要不就是燒雞,傻二特自信,扳著手指頭數(shù)雞的做法,可我還是記不得。他家的燒餅油條都是賣剩下拿回家來的,這我倒是記得很清楚。他爸特拿手的一道菜就是燴油條,就是把賣剩下的油條切成寸長的段,加水煮,然后勾芡。我在他家最經(jīng)常吃的是烤白薯,提起這個,傻二特自豪,他逮誰都說,你瞧小博那大個,都是吃我家烤白薯吃的。我經(jīng)常在傻二家蹭吃蹭喝,所以每天早晨我媽給我吃早飯的那二兩糧票一毛錢,我都能省下來給我爸,這樣我爸就能吃得飽點兒,也給我家省了不少糧票,當(dāng)然他的鞋底子也磨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