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事開頭難

失落的同進士

道光十八年的孟夏四月，湖南早已是繁花似錦、生意盎然之時，遙遠的北京城里卻是朔風[5]陣陣，冷雨紛飛。凄風呻吟中，冰粒子般的碎雹子連續(xù)打在臉上，好像被隔了層棉布的鈍刀子劃過般生疼。遠處被雨水淋過的城墻黑沉沉的，襯著天空中陰暗發(fā)紅的彤云愈發(fā)低沉了。宣武門外果子巷的萬順老店里，一個瘦弱的年輕人正站在綿密的風雨中望著店門外一株簌簌發(fā)抖的白楊樹發(fā)呆。倏然間，一股賊風透著冰冷，卷起漫天的水滴如同一把看不見的大掃帚般橫掃過來，直刮得客店的兩扇樟木門砸在磚墻上砰砰直響，年輕人亦不由自主地連著打了幾個冷戰(zhàn)。

白日里龍門放榜，曾子城雖然今科得中，卻只落得個三甲的同進士之名，他心里怎能歡喜？想到離家前父親曾麟書帶著家人倚門相送的情景，以及其中飽含的殷切期望，心里又是一陣酸楚。

“伯涵不去屋里猜枚[6]飲酒，卻在雨中苦候何人？”隨著聲音響起，客店內(nèi)信步走出一個清瘦的年輕舉子，看樣子約是二十出頭的光景，正撐把油紙傘往這邊走來：“如今是該叫你‘國藩’還是子城呢？”

曾子城聞言轉(zhuǎn)過身，看到的卻是四年前在長沙結(jié)識的湘鄉(xiāng)好友，字孟容的劉蓉。遂喟嘆一聲，臉色晦暗陰沉：“孟容休要取笑，我如今這等光景還能談得上‘國之藩籬’么？”劉蓉抬頭望了望漸暗的天色，扯著曾子城在店下窩棚里站定，邊抖落著身上的雨水邊說道：“今時不同往日，一來伯涵三甲得中，二來你我又在此不期而遇，也算得上美事兩樁，怎會如此憂郁？”

曾子城長嘆口氣，隨手拉了把濕漉漉的凳子徑直坐下：“十年寒窗，兩次落第，如今卻只換來個同進士出身，怎能讓我歡喜？”

“伯涵大可不必憂慮?！眲⑷匾阎映谴藭r心意，便挑揀著能說的言語勸慰道：“三日后還有朝考，又是天子親臨，屆時伯涵若是得了‘朝元’，不愁不入翰林?！闭l知曾子城卻懊惱地搖了搖頭：“我已決定明日回鄉(xiāng)務農(nóng)，終此生再不涉足京畿一步?！?/p>

“什么？”劉蓉吃了一驚，看曾子城臉上卻無半分玩笑之意，他小心地走到曾子城身邊，盯著那對黯淡無神的三角眼斟酌道：“伯涵此言當真？”

“嗯。”曾子城堅定地點了點頭道：“孟容不必多言，我意已決?！?/p>

“萬萬不可?！眲⑷匾话炎ё≡映堑呐坌洌樕象@駭不已：“以伯涵之能大可不必將出身放在心上，現(xiàn)在自當全力應對朝考才是正途?；剜l(xiāng)云云切勿不可提起，君不知‘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誰知他的話引來的是曾子城滿面的懊悔之色，正待細詢,曾子城已經(jīng)頹然站起：“我在白日里得罪了當今權(quán)臣，就是參加朝考也恐是陪太子讀書，不如趁早回鄉(xiāng)的好。”說著話徑自站起身，迎著雨拐進了西頭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