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蔡九走遠了，曾子城透過花廳亮窗影影綽綽地看到幾十號舉人打扮的書生正在屋里交頭接耳，還有插科說笑、抽煙嗑瓜子的，煙霧繚繞，甚是嘈雜。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一個長隨打扮的下人正端了湯水出來，便截住問道：“敢問小哥，穆相可在屋中？”

“老爺在客廳會客，你把拜帖交予老洪就是了?！遍L隨朝屋里點了點頭，卻并未說明誰是老洪，曾子城也不敢多問，拿著拜帖進屋看到里面人聲鼎沸，品類頗雜，除當科的舉子外，落第書生、外省官員、穆府的清客幕僚甚至師爺都有在座，正圍成一大團閑磕牙，曾子城進來自然是無人理會。就聽一個渾厚的聲音說道：“我這里有個上聯(lián)，說是桓溫一世之雄，尚有枋頭[9]之敗。”他的話音剛落，就聽門口一人朗聲道：“項羽萬人之敵，難逃垓下之圍?！北娙搜曇敉ィ瑓s是剛進門的曾子城。

“難得老兄才思如此敏捷，那我就再出一聯(lián)?！闭f上聯(lián)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書生，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鏡，聲音多少有些嘶?。骸皟芍鄹偠?，櫓速不如帆快?！?/p>

“這有何難?！痹映莿偛怕剬π陌W，情不自禁地回答一句。此時正后悔略有唐突，見對方出此絕對，卻不由暗自慶幸。原來此對他當年在長沙讀書時就聽說過，只是其時并無人對仗工整。直到十余年后，上次落榜回家方聽同鄉(xiāng)說有才子對出。念及此處也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百管爭鳴，笛清難比蕭和?！?/p>

“好，我也湊個趣?！边@次說話的是個干瘦的老先生，捋著山羊胡搖頭晃腦，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說：“趙中貴指鹿為馬?！?/p>

這次，曾子城遲疑了一下：“齊尚書以羊易牛?！?/p>

“不錯，不知足下作文如何？”

“請老先生示下，學(xué)生勉力一試?！?/p>

“嗯，有這么一個八股破題?！崩舷壬烈髁艘幌拢f道：“孟之反不伐。”曾子城一怔，自知此題雖不難，但要做出新意著實不易，好在自己苦讀《四書》多年，算得上此中老手，即使不能做出文蓋古今的文章，也自信不會太差，便緩緩念道：“不矜功，良將也。夫伐，情也。反不然，良將哉！春秋時不伐者二，一介子推，一孟之反，子推不貪天功以為己功，之反不假人力以為己力，吁！良將哉?！彼脑捯魟倓偮涞?，周圍就已遍是叫好之聲。干瘦的老先生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面無表情地走到桌前，伸手取過早已沾滿濃墨的筆，信手在紙上畫了個圓圈：“就以此為題?！?/p>

這下所有人都驚呆了，曾子城心想八股之題俱出自四書，雖然千余年來出題者無不以新意為榮，可這個圈也太過于匪夷所思了。不過細思量下其實也未出格，想必算是圈點吧。他長吸口氣，朗聲道：“圣賢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天圓地方，人道本乎天道。”

“好！”忽然間一個渾厚蒼老的聲音從里間屋傳出。曾子城抬頭看時，卻見一老者在幾個長隨的簇擁下走了過來。此人白凈面皮出落得十分好氣色，瞇起的細長眼中透露出一道凌厲的目光，炯炯有神，甚是精神，再往下看，卻見他穿著滾邊的湖綢玄袍，套著青紫色巴圖魯背心[10]，腳下蹬了雙便鞋，發(fā)辮拖在腦后齊整利落。雖可知此人年應(yīng)已近花甲，竟給人一種剛?cè)攵⒅甑母杏X，可見氣度之奇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