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生命成毀相因,人人都想在有限的時間里增加脈搏的次數(shù)。但在一反常的社會結(jié)構(gòu)之中,構(gòu)成生命無數(shù)剎那的本身,卻充斥著難以言說的痛苦,正直無辜者不可挽救的失??;另一面卻是罪惡的勝利以及機運的惡作劇。人生可怕的方面,毫不留情地衍生蔓延。明人薛論道那種痛極了的感慨令人有寡婦夜哭、旅人寒起的透心涼意,他的散曲往往把沖天的壯懷和宿命的悲嘆結(jié)合一體,這就益見其痛。他的《北中呂?朝天子不平》尤可借來表達清末中下層民間的苦痛—
清廉的命窮,貪圖的運通,方正的行不動。眼前車馬鬧哄哄,幾曾見真梁棟?得意鴟梟,失時鸞鳳,大家捱胡撕弄。認不的蚓龍,辨不的紫紅,說起來人心慟。
晚清的預備立憲,正不必用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來形容,因為年復一年,春天的氣息從來沒有襲人的綠意,有之,不過迂儒的想象罷了。朝廷放出的誘餌不過是一種掩飾其本質(zhì)的冷媒介,黨人的躍起狙擊,才是代表民意的熱媒介。缺陷極多的制度卻養(yǎng)活著一群寄生蟲,一切寄生蟲的本質(zhì)是絕對不會殺死養(yǎng)活他們的制度。這是一種以積貧積弱換取統(tǒng)治集團穩(wěn)定的戕害人性的社會制度,那些所謂“圣人意”的東西,乃是一種吞噬歷史似是而非的詞語黑洞,歷代知識階層所持有的民主政治的因子,也因此蕩然無存。故黨人的鼓吹、起義、暗殺三方面的運作,意在求證,烏托邦雖然不會在俗世找到, 但較為合理、公正的社會卻有可能出現(xiàn)。
讀清人的詩,情感的負載尤其沉重。出門如有礙,憂傷層出,集成裊裊不盡的浩嘆,彌漫空間。濃霧般不肯散去。
清詩實在是長在理想與嚴酷現(xiàn)實縫隙中的嬌花,雖說另有一番芳美,然觀其氣色,仿佛總是瀕于凋零隕落,正可認識專制時代的暴虐對人心的摧殘。
從清初至清末,我們看到的皆是柔弱哀切的嬌花,聽到的是泠泠自語的傷逝之音。倘若說,晚唐絕句是以傷感為基調(diào)。則清詩感傷更深一層,是哀音自訴的凄厲。凄厲之所以要比傷感更深一層,乃是困厄更為深重,其苦惱亦愈加痛烈的緣故,是夢醒了無路可走的彷徨,是理想幻滅后精神上失卻家園的徘徊?;ㄩ_本是生機勃勃,絢爛于春的象征,但官至禮部尚書的詩人葉方藹卻怕花開,而喜花殘,“漫防酒醉先防醒,不怕花殘卻怕花開”,這是多么反常的審美心理?。?/p>
至痛,至極,至悲,至枯,乃清詩的一般感喟?!笆朗麓种O身已老,古音方奏客難聽?!保櫻孜洌肮γ軋鲋形铮拮喻俭t隊里人”。(蔣超)“聰明得福人間少,僥幸成名史上多”(袁枚)“過眼榮枯皆嚼蠟,切身經(jīng)濟是加餐?!保◤垎柼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