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戰(zhàn)公主好威嚴(yán)
京戲《武家坡》里有兩句戲詞:“兩軍陣前遇代戰(zhàn),代戰(zhàn)公主好威嚴(yán)?!闭f的是薛平貴從軍別窯到西涼,陣前巧遇番女,那番女模樣俊俏,武藝超群,害得薛先鋒不但輸了這陣,還憋屈地唱道,“她把我擒下了馬雕鞍”,丟盡了漢將的威儀。虧他還敢面對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絮絮叨叨地承認(rèn)自己蒙番王不斬,梅開二度做了番邦駙馬。令人不解的是,聊起這段往事,那薛郎臉上竟未露絲毫愧色,甚至還暗藏著些許得意。
面對這段艷情,胡蘭成在《山河歲月》里評道,中國人向來對異族有愛好,戲里皆把番女說成很可佩服。又如民間戲里,大都同情妖怪,不同情正神。唯有如此,中國禮教之邦才能不是個笨重凝固的世界,卻一草一木皆潑辣新鮮。胡氏的這番議論頗可在戲文中得到些印證。除薛平貴外,漢軍小將似乎艷遇頻頻,似乎不少人在武藝不濟(jì)、陣前被擒后,紛紛大受番女青睞。多數(shù)時候,還都是女子主動投懷送抱,如《四郎探母》中的楊四郎之于鐵鏡公主,《刀劈三關(guān)》中雷鳴之于百花公主。不少白臉小將還“不忠不孝”,仿佛個個好色成癮,排著隊爭當(dāng)那番邦的倒插門女婿,讓人好生奇怪。對此戲文八卦,這里暫且按下不表,先單說說胡蘭成的史觀。
胡蘭成文字優(yōu)雅精致,為人雖被譏為鄙陋不堪,不過其偶發(fā)的史論有時倒也有趣,如他罵史家迷信考古資料是不能就已知求未知,反而因未知把已知的東西給否定了,是很不劃算的。地下考古學(xué)原是補(bǔ)充文字之用,卻不能僅憑地下的盆盆罐罐抹殺文字的真實,因古物出土,若有當(dāng)然有,若無卻未必?zé)o,甲骨占卜有時當(dāng)不得真。他舉例說,如毛澤東在延安居住穴室,千年后地下考古若單憑晉陜北部的出土文物,難道亦可斷定中華民國還是穴居時代不成?語氣里透出被共軍剿滅后的那股不服輸?shù)乃岣讋?,但道理并不虧?/p>
胡氏史觀的核心在于,了解歷史的前提是對一器一皿要有一種“情意”在,“情意”這說法有點(diǎn)軟,有點(diǎn)飄,有些曖昧,但對習(xí)慣了僵硬史觀訓(xùn)誡的人倒感清新如風(fēng),可以清洗一下腦中的灰塵。若只會整理史料、分類古物,那不過是技術(shù),像劉姥姥見了自鳴鐘,只知其會走會敲,有字有面而已,怡紅院里的光陰她還是不曉得。這種議論能戳到刻板史家的痛處,劃出些血痕來。因為庸史只在歷史外面鼓噪?yún)群埃恢问芬约耗苌跉v史里,要對大如打天下、小如街頭巷尾的喜怒哀樂,情遍慧遍,才為良史。
懷揣這份對歷史的“情意”,再觀戲文里表現(xiàn)漢番夷夏之間發(fā)生的種種艷遇,當(dāng)會有些不同的感覺。漢人自古以來就不是純種,殷人是漢人與淮夷的雜交,楚人是荊淮一帶漢人與三苗雜居而成,西北早就出現(xiàn)過漢人戎狄的混合部族。漢人的邊界不但隨時移動,漢夷的界線歷來也不那么分明?!把S子孫”的稱呼不但可疑,“華夏族”是否應(yīng)以漢人為主命名也頓成疑問。因為漢人的成分是不斷增減的,其他民族不斷滲入,導(dǎo)致血統(tǒng)根脈日益模糊。雍正皇帝審湖南邊地跑出來造反的小鄉(xiāng)紳曾靜,就貶損他比自己這個滿人還不懂漢人歷史沿革。雍正舉例說,你滿口儒家,沒注意孟子說舜是東夷、文王是西夷嗎?所謂漢人血統(tǒng)的源頭,其實都是“夷”,沒什么此疆彼界的分別,滿人拿了天下根本和血統(tǒng)沒什么關(guān)系,而是擁有了“德”,憑什么被漢人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