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年底,長安鎮(zhèn)最大的臺資鞋廠倒閉了,老板突然人間蒸發(fā),剩下兩千多名工人索薪無門。也許很多長安人還記得那時的場景:已經(jīng)入冬了,數(shù)百個憤怒的工人走上長安的街頭,他們聚集在自己曾經(jīng)工作的廠子門口,簽名、按手印,要求政府償還契約終止金。街上有防暴警察警惕布陣。冬天的東莞并沒有想象中溫暖,工人身上蒸騰出白色的熱氣,倒讓人恍惚想到當年鐵西區(qū)倒閉,眾多工人下崗時的無助茫然。
這件事以政府墊付七百萬拖欠的工資結(jié)束,但這結(jié)局遠遠稱不上“皆大歡喜”。對打工者來說,每個月將近三千塊的工資,雖然談不上什么夢想成真,也幾乎沒有任何或創(chuàng)業(yè)成功或點石成金的機會,但與家鄉(xiāng)種田收入結(jié)合,二一添作五地齊心戮力過日子,倒也值得背井離鄉(xiāng)。
工廠倒閉,令他們不得不被打成原形,回到家鄉(xiāng)。堅守下來的那些人,也許在工作機會上能守得云開,可需要忍受的隔閡與不公卻無法修復。
前兩年,長安鎮(zhèn)封閉了一條路。那條路叫做銅古上路,附近有公園和小學。有許多打工者在附近租房,人們?nèi)ス珗@,家長送孩子上學,一般都會走這條路。
有一天,路口設立了治安崗亭,崗亭上貼了一張通知:“外來車輛及人員禁行?!睄復だ镆灿兄伟矄T,攔住企圖穿行的外地人,告之這條路本地人可走,外地人(打工者)禁止通行。社區(qū)區(qū)委會的解釋是維護治安,但封路的隱喻卻呼之欲出,讓人心寒,外地打工者被屏蔽、被隔離、被禁止通行的,是這里的文化、娛樂以及教育。庫切寫過一部反種族隔離的小說,叫做《等待野蠻人》,假設了一個無時空限制的帝國,在它荒涼的邊境小鎮(zhèn),有一天傳來了消息,說首都已經(jīng)注意到邊境線附近的野蠻人正在聯(lián)合起來,對帝國形成了眼中的威脅。所謂野蠻人,所謂的敵人,其實不過是一些世代生活于邊境的游牧民族而已。帝國卻挑起了一場不存在的戰(zhàn)爭,搜捕危險敵人,并且擴大了戰(zhàn)爭的規(guī)模。
相對于野蠻人,帝國自視為文明的象征。庫切這樣形容帝國的矛盾:“它注定要在歷史中再現(xiàn)一個反歷史角色。帝國的意識就是:如何確保政權的長治久安,避免分崩離析。一方面,他們處心積慮地搜捕宿敵,到處布下他們的鷹犬;另一方面,則以災難滋養(yǎng)自己的想象:城邦凋敝、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千里赤地?!?/p>
帝國充滿了臆想癥,為自己塑造出無中生有的敵人。最后,不存在的野蠻人真的來了,他們開始反擊,開始騷擾著邊境各處。帝國士兵們逃亡腹地,而邊境小鎮(zhèn)則越發(fā)荒涼。
宜居不易居的長安,在烏托邦般的布景下,醞釀著隔離、不公、歧視的緊張氛圍。敵我矛盾變成人民與人民的隔閡,而地點就在城市內(nèi)部。
今年6月份,廣州新塘,打工的四川人和本地人發(fā)生矛盾,發(fā)生聚眾事件。從歌唱比賽只得了亞軍的女孩,到棍棒相向的本省人與外省人,讓人生出有些老套的感慨:野蠻人并不是等來的,而是被制造的。
2011年8月
附記:
這篇文章是去了東莞長安寫的。
文章發(fā)出來之后,被一些長安本地人攻擊,說某些一代外來打工者已經(jīng)和當?shù)厝巳诤系煤芎茫錁啡谌?,共?chuàng)繁榮。
我承認自己對長安走馬觀花地觀覽,結(jié)論當然是片面的。不過我認為文中所描述的這種危機依然存在。鄉(xiāng)村人遷往城市,為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不只指金錢;更重要的,是改變身份的欲望。農(nóng)村人到城市里來謀生,和挺著大肚子瞞過簽證官、一定要把孩子生在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是為了孩子有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生,享受比自己更多的權利,更好的機會,更大的公平,更可靠的安全感。
外來打工者為了這些希望,承受著不公平與漠視,然而,希望也往往不能順遂。他們是大多數(shù),他們生活在我們的視線邊緣,在旅游地圖以外,在電視鏡頭不會拍攝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