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我因此結(jié)識了安妮特——那個蓬蓬頭女孩?!跋鹉z事件”過后,她用手肘輕輕碰了碰我。我看看她,又看看她的筆記本,上面寫著“黑鬼先生”,畫著博加特先生的簡筆畫,一個大洞代表他總發(fā)出咆哮的嘴。我那時還不知道“黑鬼”一詞指什么,但我明白她的用意,非常高興。安妮特在課堂上很少舉手,盡管她通常都知道答案。我猜這是因為她不喜歡博加特先生。每當(dāng)博加特先生提出一個問題,她就會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出答案,然后拿給我看。我的閱讀能力比口語要好很多,因此對我來說這是理想的溝通方式。安妮特讓學(xué)校重新變成了我可以忍受的地方。盡管要面對博加特先生,我還是期待上學(xué),一方面因為可以見到安妮特,另一方面因為有暖氣。每當(dāng)學(xué)校里舒適的熱氣將我包圍,我的耳朵、手掌和腳底板就會感覺到針扎般的微微刺痛,之后才慢慢恢復(fù)了知覺。安妮特告訴我,她正在進(jìn)行牙齒矯正。見我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她寫了下來,又像馬一樣張開嘴給我看。她戴著矯正器的牙齒看起來參差不齊。我從沒見過戴牙套的人。在我的家鄉(xiāng),即使牙齒長得不好,我們也不會去管它。安妮特有個藍(lán)色的雙肩包,拉鏈上掛著小熊和小松鼠。我們有課間餐時間,我卻從沒帶過任何吃的,因為媽媽對課間餐沒有概念。而安妮特總是從她的背包里掏出各種誘人的零食:涂著花生醬和果醬的餅干、小塊兒的橙色車達(dá)奶酪、雞蛋沙拉或金槍魚沙拉配蛋黃醬、芹菜條配奶油干酪。見到我驚奇的模樣以及與她分享時開心的樣子,她自己也特別高興。
我暗中還對安妮特的膚色非常感興趣。她的皮膚與我想象中的白人的皮膚不同,不是那種跟白紙一樣的不透明的白,而是透明的,能夠看到紅色的血管。她就像我很小的時候在香港市場里見到的那種得了白化病的青蛙一樣。有一次,她掀起毛衣,給我看她圓滾滾的肚子。我驚得跳了起來。我的肚子是光滑的、黃褐色的,她的卻不同,上面長著小疙瘩,還被她的腰帶勒出紅色的印子。透過她的皮膚,我可以看到藍(lán)色的毛細(xì)血管。我猜她的皮膚肯定特別薄,特別容易受傷。她有一雙藍(lán)色的眼睛。在香港,我只見過患了白內(nèi)障的盲人有這種顏色的眼睛。透過她的雙眼,我仿佛可以看見她的大腦。我的雙眼能見到的東西,她用這么淺的顏色的眼睛也能看到,這讓我覺得很新奇。
她說我的頭發(fā)雖然短,但是很好看,那烏黑的顏色有時看起來發(fā)藍(lán)。她說我應(yīng)該把頭發(fā)留長一些,留成齊肩內(nèi)扣的發(fā)型。有好幾年,我都決心把頭發(fā)留成齊肩內(nèi)扣型的,其實我當(dāng)時都不知道齊肩內(nèi)扣是什么意思,但我相信聽安妮特的絕對不會錯。我不是美國人這點讓安妮特覺得特別酷。她想學(xué)中文,尤其是粗話。
“傻瓜?!蔽矣弥形慕趟?。
“她是個‘但掛’?!彼呎f邊咯咯笑著,語音語調(diào)差得太遠(yuǎn),我簡直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別的中國人也不會聽明白。這倒是件好事。安妮特在說我們班上一個她不喜歡的女生,她說那個女孩是個“包打聽”。她把“包打聽”一詞寫給我看,可我卻不明白,難道什么都知道不好嗎?
跟我一樣,安妮特也沒有其他朋友,這主要是因為班里一共只有三個白人小孩,另外兩個是男孩,干什么都形影不離。其他學(xué)生幾乎全是黑人。白人小孩和黑人小孩之間有著明顯的界限。其實當(dāng)時可能也有幾個西班牙裔孩子,但那時我覺得他們不過是頭發(fā)更直的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