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qū)里不知何處有汽笛在哀嚎,聲音如此劇烈,想必是在他們家房子前了。海蒂吃力地站起身,將洗手間窗戶上的霧氣擦出一個圓。街上什么也沒有,唯獨一排排白色的房子,還有人行道邊灰色的雪堆,以及將要凍死的幼樹苗,在它們方寸間的凍土里各自掙扎。樓上的窗戶里,星星點點亮著燈光——街區(qū)里有些男人做著跟奧古斯特一樣的工作,有的送牛奶或者送報紙。這里還住著學(xué)校的老師,還有許多其他的從業(yè)者,海蒂對他們便一無所知了。在整個費城,人們都頂著嚴(yán)寒,一大早起來到地下室添煤燒爐子。在這種艱苦的狀態(tài)下,人們是比較團(tuán)結(jié)的。
天邊漸漸破曉,黎明來了。海蒂睜開雙眼,她記起兒時的日出——那些景象總在牽動著她,隨著她在費城居住的時間越久,對佐治亞州的記憶與想念便越發(fā)急切。少女時期的每個早晨,海蒂都是在清晨的工作號角聲中醒來,那時天剛蒙蒙亮,號聲響過田地、房屋,還有那群黑色的橡樹。海蒂躺在床上看著一雙雙勞作的手從她的窗前掠過。通常動作遲緩的人們會在第一聲號角響起后就會經(jīng)過她的窗前:孕婦、病弱或殘障人士、那些老得走不動的、那些背著娃娃的……號角聲像鞭子一樣,驅(qū)趕著他們前行,它嚴(yán)肅了整條街道,嚴(yán)肅了他們的臉。白色的田野正敞開胸懷等待著,采摘的人們霎時間像螞蚱一樣散布開來。
海蒂的兩個寶寶微弱地朝她眨著眼睛,她分別撓撓他們的下巴,再過一會兒她該給他們換芥末膏了。浴缸里放著熱水,蒸汽盈滿了房間,她又添了一小把桉樹葉。在佐治亞州,海蒂家前面的那片樹林里就有一棵桉樹,不過,這種樹扛不住費城的冬天。
三天前,寶寶們的咳嗽加重了。海蒂在身上裹了一件大衣,就跑到彭妮水果店去問老板哪里能找到桉樹。老板告訴她在幾個街區(qū)以外的一棟房子里有。海蒂剛來德國城,在這橫七豎八的街道里,不一會兒她就迷路了。當(dāng)她最后找到那棟房子的時候,身上已凍得發(fā)紫了,她花了十五美分才從一個女人手里買來一袋桉樹葉。而這,在佐治亞州不需要花一美分她就能夠得到?!鞍。隳昙o(jì)還很小?。 蹦莻€賣桉樹葉的女人說,“你多大了,丫頭?”這么問讓海蒂有些不高興,但她還是答了她十七歲,為了讓這女人不要把她當(dāng)成從南方來的難民,她特意多說了些,她說她結(jié)婚了,老公正在上電工的培訓(xùn)課,他們剛剛搬到韋恩大街?!芭?,挺不錯的,親愛的。你們家的人都在哪呢?”海蒂迅速眨眨眼睛,使勁吞了口口水,“佐治亞,太太?!?/p>
“你在北方這兒沒親人嗎?”
“我姐姐在,太太?!彼龥]有告訴這個女人,她母親在一年前當(dāng)海蒂懷著身孕的時候便去世了。海蒂的妹妹珍珠,覺得在北方頓時變成了孤兒和外地人,受不了母親去世的打擊,回到了佐治亞。她的姐姐瑪麗恩也一同回去了,盡管那時候姐姐說過,等她生下孩子就立刻回來。然而,冬天都要過去了,海蒂不知道姐姐還會不會來。這個女人仔細(xì)地端詳海蒂。“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的小可愛吧。”她說。海蒂謝過了她的好意,她是個天真的傻姑娘,她太過驕傲地否認(rèn)了自己其實需要這個女人來看看孩子。她獨自一人回了家,手里緊握著那袋桉樹葉。冬天的空氣像火一樣包圍著她,將她所有的雜念燒得一干二凈,她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要把她的孩子們治好。她緊緊攥著這個棕色的紙皮袋,手指頭凍僵了。她沖向韋恩大街上他們的家,頭腦無比清醒。她感到自己能看進(jìn)寶寶們的身體里,穿過他們的肌膚、血肉,直直地進(jìn)入他們的胸腔,看見他們那疲倦的肺。海蒂將費拉德爾菲亞和朱比莉挪得離浴缸更近一些。她新添的桉樹葉有點多了——孩子們受不了這薄荷味兒的霧氣,緊閉起雙眼。朱比莉攥起小拳頭,舉起胳膊,仿佛是要擦擦流眼淚的眼睛,可是她太虛弱了,她的手臂又落了下來。海蒂跪下來,親吻她的小拳頭。她拿起女兒無力的手臂——輕得竟像小鳥的骨頭——用朱比莉自己的手拭去了她的眼淚,倘若她有力氣,她一定是想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