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焙5僬f,“看啊,這都是你自己做的呢?!敝毂壤蜓鲱^看著她的媽媽,笑了。又一次,海蒂抬起朱比莉的小手,給她擦去了眼里的淚。這孩子還以為是在玩躲貓貓呢,她微弱地笑起來,笑聲柔軟,又夾雜著痰,但好歹她是笑了。海蒂也笑起來,因為她的女兒如此勇敢,如此溫厚——雖然病情已經(jīng)很重,但她依舊如罌粟花一樣陽光。她的一邊臉頰上有個小酒窩,哥哥費拉德爾菲亞有兩個。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朱比莉的頭發(fā)和奧古斯特的一樣黑,而費拉德爾菲亞的則像海蒂的,像牛奶般無色,又夾雜著沙土一樣的棕黃。
費拉德爾菲亞的呼吸很吃力,海蒂把他從搖籃里抱出來,讓他坐在浴缸邊上,這里的蒸汽最濃。他柔軟地偎依在她的懷里,宛如一袋面粉。他的腦袋耷拉在脖子上,兩只胳膊垂在兩邊。海蒂輕輕地?fù)u醒他。自從前天晚上以后他便沒再吃過東西了——那天晚上兩個孩子都咳嗽得十分嚴(yán)重,他們把海蒂強喂下去的蔬菜肉湯都咳了出來。她用手指把兒子的眼皮拉開,他的眼球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海蒂不知道他這是昏厥了還是睡著了。假如他昏厥了,他可能就……他可能就……
她又掰了掰他的眼皮,這一次他睜眼了——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他努了一下嘴,就像她平時喂他豌豆泥,或是聞見他不愛聞的東西時那樣。就是這么個愛大驚小怪的孩子。
這亮堂堂的浴室讓人不知所措:雪白的浴缸,雪白的墻壁,雪白的瓷磚。費拉德爾菲亞又咳了,很長的一段呼氣,令他小小的身體都在顫抖。海蒂從暖氣片上取下一盒芥末膏,大把大把地涂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的肋骨就像細(xì)枝一樣在她的指尖游離,仿佛輕輕一碰,它們就會折斷,紛紛掉入這胸腔之中。他曾經(jīng)是那么健康,他們兩個都是,當(dāng)他們還沒生病的時候。費拉德爾菲亞抬起頭,又立刻低下去,他沒有力氣了。他的下巴撲通一聲撞到海蒂的肩上,正如他學(xué)習(xí)抬頭時那樣。
海蒂在狹小的浴室里繞圈走著,一邊拍打費拉德爾菲亞的背。每當(dāng)喘息的時候,他的腿便繃緊,踢她的肚子;一旦能呼吸的時候,他便放松下來。浴室的地很滑,她嘴巴里哼唱著沒有意義的字眼——嗒、嗒、嗒,當(dāng)、當(dāng),嗒、嗒。她什么歌詞都記不住。
水從窗戶上、水龍頭上滴下,滑落掉進(jìn)電燈的開關(guān)里。整個浴室都在滴水,猶如暴風(fēng)雨過后的佐治亞的樹林。忽然什么東西嗡嗡響起來,墻里頭發(fā)出嘶嘶的聲音,頭頂上的燈熄滅了。浴室一片蔚藍(lán),霧氣彌漫。我的天啊,海蒂想,又來這一套。她頭靠在門柱邊,閉上眼睛。她已經(jīng)有三天沒合過眼了,眼前突然顯現(xiàn)出舊時的一幕:海蒂與母親和姐妹們黎明時穿過樹林。媽媽背著兩個大旅行袋先走,三個姐妹跟在后頭,背著毛毯裹成的大包小包。她們穿過破曉時分的霧氣與灌木叢,向鎮(zhèn)上走去,裙子不時被鉤在枝頭。她們像小偷一樣在樹林里潛行,為的是趕上去佐治亞州的那列早班火車。海蒂的父親剛?cè)ナ肋€不到兩天,那幫白人便把他的姓名牌從鐵匠鋪里撤下,換上了他們的名字?!澳銈兺橐幌聝何覀儼?!”第一聲號角從田間響起的時候,媽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