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鋒》中的文章讀來舒緩隨意,沒有四川人特有的好文譏刺、口無遮攔以及怎么刻毒怎么來的特質。行文看似漫不經心,并沒有在結構、語言上的刻意雕琢,更沒有我們在報紙雜志上看到的波普爾批評的那類意識形態(tài)“大詞”。要剔除意識形態(tài)“大詞”和奧威爾設想的“新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都堜h》這本書里寫高爾泰先生的兩篇文章——特別是那篇西門媚回憶她拿畫去請教高先生的文章是最動情的,讀者仿佛見著作者寫此文時內心的激動——里偶爾也有“新中國成立后”這樣的字眼。像劉瑜這樣清醒的政治學者也不免在文章里用到“新中國成立前”這樣的字眼,可見想要擺脫“大詞”與“新話”的束縛與糾纏,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思維被“大詞”和“新話”改妝易容,下意識地成為你思想的載體后,要想清理干凈,實在非常艱難。有人說1949年后中國大陸的作品大多不值一看,其中因素固多,但“大詞”和“新話”對我們思維的污染,是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不過非常令人欣喜的是,我所讀的西門媚的小說《看不見的河流》以及這本隨筆集《紙鋒》里,都沒有這樣的痕跡。這不是說她上學時沒受影響,只不過是因為她這樣對文字有潔癖的人,一定會在寫作和復核時倍加注意。
西門媚將“動蕩正是讀書時”用作她2008年讀書記的標題。動蕩時還能讀書,除了表明自己不同尋常的定力外,還明確地透露出:外在大事固然重要,但還是先把自己搞定了再說。這是一種從秩序上把個人幸福置于社會福祉之前的思維,也是不受“大詞”左右生活的實際體現。其實這樣的想法未必不好。我們回想一下“一二?九”運動中,那些急吼吼的風云人物,與彼時專注于讀書做學問的人如楊聯陞、何炳棣相比,后來的命運和成就令人不勝唏噓。命運真是玄妙無比,它不像你想象的那般能緊握在自己手中,它超出你的理智判斷。我們常說寫東西的要訣是“修辭立其誠”,其實生活的秘密就是忠于自己的內心,因此才會有“動蕩正是讀書時”這樣“逆”潮流而動的做法。
我們必須接受殘酷的現實,每一種選擇都有它的麻煩,世上沒有萬全之策。有的人不舍到想把什么好處都占著,有的人不僅占著自己的路不走,而且還強搶他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這樣的人,必將受到欲望的脅迫,無法自拔。宋代有一個我們尋常人根本沒有注意到的人物叫劉子明,他在寫給朋友王子常的信里有一段相當精彩:“常人以嗜欲殺身,以財貨殺孫子,以政事殺民,以學術殺天下后世?!币庾g為大白話就是:尋常的人因欲望而害死自己,因自己太富有而害死子孫,政府用那些不著邊際的政策把民眾搞死,更為可惡的是用子虛烏有的某某學說害在當代、禍及千秋。對此,清代學者梁紹壬的評價是“語甚奇辟”?!都堜h》里雖然沒有什么“甚奇辟”的話,但其驚醒夢中人的能力,也不可小看。
不著急且內心平靜的人,才能享受人生跌宕坎壈的過程,而不是急于知道答案。肉體上,人都有消殞的一天,這個答案早就寫在那里了。可是有些人就急于追逐這個早已寫在那里的答案,而不享受向死而生的過程。這也是很多人不容易淡定的根本原因。我就是因著性急,急于想知道結果,不耐看那么漫長的故事,故越來越遠離小說。其實仔細想來,這或許從側面反映了自己內心缺少安全感,少了從容篤定。阿爾卑斯山上的風景指示牌告知我們:“慢慢走啊,欣賞!”是的,慢慢讀《紙鋒》,讓作者的慢生活來浸潤你。
2014年3月28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