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通信兵住的是美軍第八招待所,在一個名叫黑土鄉(xiāng)的小村子里,另外還有空軍和其他部隊,一共有十二個招待所。我不清楚昆明有多少美國駐軍,他們闖的禍可著實不少。我們到達不久,我和另外一兩個中文比較好的同學就被抽調到美軍軍法處賠償損失部擔任中文專員,這個部門共有五六位同事。
美軍闖禍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我剛到中國時,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有兩個美國兵從軍醫(yī)院的精神病房跑出去,跑到一片農田,看到一個老太太正趕著水牛干活,這兩個家伙就想搶水牛過來玩,老太太不讓,結果被打死了。這件事民憤極大,當?shù)氐闹袊鴪蠹堃矆蟮懒?。這兩個美國兵上了軍事法庭,被判了十幾年徒刑。他們回到美國后,其家鄉(xiāng)馬里蘭州的一個參議員泰鼎斯(Millard Tydings)提出反對,說,就因為一個中國農婦,把兩個好端端的美國兵判了重刑,這不行。結果把這兩人給放了,真是極端不合理。
我們的部門不管刑事案件,我們只負責民事賠償。許多案件都是汽車惹的禍。這些美國兵開著卡車在昆明的小街小巷橫沖直撞,而且司機常常是喝醉了酒的。昆明當時的主要運輸工具是馬車,那里的馬身材比較小,跟毛驢差不多,后面拉一個膠輪車,一個避讓不及,不是馬被撞,就是車被壓,案件很多。老百姓通過地方官員到軍法處投訴,要求賠償,我們就要出去調查落實。就這樣,我碰上了李瑞山投訴的案件。
李瑞山是個貧窮的人力車夫,木仙是他唯一的女兒,她就在自己的家門口,撞死在一輛瘋狂的美國軍車的車輪下,開車人是一個空軍上士,喝得爛醉,想嚇唬小姑娘取樂。我們受理了這個案件,我開車到現(xiàn)場核實。木仙的家一貧如洗,她媽媽痛不欲生,已經(jīng)精神崩潰,不久就去世了,她的父親神情木訥,愁苦寫在臉上。我提交了報告,負責賠償?shù)纳闲E辛硕涝馁r償。我氣壞了,強烈抗議。上校拿出賠償條例,說,他的判決有充分依據(jù),似乎這二十六塊錢里面還包含他的人道在內。他說,賠償?shù)囊罁?jù)是被撞人的賺錢能力和喪葬費用,李木仙是個小孩,不會賺錢,她的死不會給家庭收入造成影響,而一個小杉木棺材值不了多少錢。我說,我前不久處理的一個馬匹被撞案,賠償金額也比這高得多。上校說,馬匹有市場價格,我們當然得按市價賠償。這是什么道理?在他們眼中,中國的窮人根本就不是人!我肺都氣炸了!我的中國同事周彤芬(不久前才在美國去世,他的父親名叫周震云,是昆明一家法國醫(yī)院的有名大夫)氣得拿起一本大書猛地摔到地上,強烈抗議。
抗議也沒有用,我拿著二十六美元,再次到了木仙的家。讓我更震驚的是木仙父親的態(tài)度。我把錢給他,跟他說很對不起,只有這么點錢,我也無能為力。他接過錢,一聲不吭,臉色平靜,好像這一切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好像他生來就該吃苦受罪。他的沉默和麻木深深地刺痛了我,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更讓我吃驚和欲哭無淚。
我送錢給他的當天下午,李瑞山跋涉幾里路(或許是十幾里或幾十里,我們的軍營在郊區(qū)),通過層層崗哨,來到了我的辦公室,他把一個自己糊的信封放到我的面前,里面是六美元。我問他做什么,他說,因為我?guī)椭怂?,這些錢表示他的感謝。我的心難受得抽搐,胸悶得無法呼吸。無疑,我也在無意中成了他的壓迫者中間的一員,而且被他平靜地認可和接受了。我知道他的案件是通過甲長、保長層層上報的,便問他是不是也給甲長保長送了錢,他說是的。我把錢還給他,他接過,仍然一臉平靜地走了。后來我在監(jiān)牢里常對自己說:不要緊,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的大功勞之一,就是解除了這些老百姓的宿命論,使他們起來為掌握自己命運而奮斗。為了像李瑞山、李木仙這樣的人,我受冤屈沒關系,只要整個事業(yè)是正義的,只要能幫到這些可憐而麻木的人,個人的犧牲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