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看了好一會兒,轉(zhuǎn)身向一位僧侶施禮探詢:“大師,這就是酥油花嗎?”“哦,是的?!贝髱熆戳斯褡永锏乃钟突ㄒ谎?,又看了我一眼。我還是不放心:“它們都是手工捏出來的嗎?”“哦,是,都是用手做成的?!蔽曳畔滦膩?,好像一個心心念念許多年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我有些不敢確認(rèn)——啊,究竟長得是不是這個樣子???我沒有認(rèn)錯吧?我又看了一會兒,問:“大師,它們是不是很快會化了?”“哦,是的?,F(xiàn)在涼一些,過一陣又有了。”
我聽明白了,他是說正月十五的時候新的酥油花又會被送進寺院來。我始終不敢問,那些冰水中浸泡過的手,在捏完一朵酥油花之后是否還靈活自如?是否可以捏塑下一尊酥油花?帶著種種復(fù)雜的情緒,我走出木如寺,日光浩蕩,我將雙手平平攤開,溫暖在我指尖蔓延。
大約三天以后,我在青海的塔爾寺看到了造型宏大、復(fù)雜的酥油花。酥油花館是塔爾寺一個享有盛名的旅游點。還在展出中的據(jù)說是去年酥油花展的冠亞軍作品,皆取材于佛教故事,反映了天堂、人間、地獄的不同場景。近千個人物、上萬株花木、蟲魚鳥獸、樓臺閣榭都塑造得精巧別致;色彩濃郁復(fù)雜,應(yīng)該是糅合了不少礦物顏料?;资怯描F絲、木板等精心構(gòu)造的酥油花架。雖然放置在空調(diào)室內(nèi)低溫的環(huán)境中,依然看到一些花朵已經(jīng)化了一部分,有菩薩的手指落到了地上。難以想象五六米高、十多米長這樣巨大、渾然一體的造像是由一個或兩個藝僧完成的;也難以想象,每一瓣花蕊、每一根胡須都是用冰冷的手捏塑而成。
我也曾聽說,早先塔爾寺的酥油花只在農(nóng)歷正月十五展出,供信徒朝拜,第二日就要將其悄悄吉化。整個寺院廣場的酥油花在一夜間全然消失,這或許也暗合了酥油花由來的一個傳說:佛祖釋迦牟尼曾做了一個五彩繽紛、天花飛舞的夢,若曇花一現(xiàn)。此后,在寺院供獻花燈、酥油花即是還原這樣一個佛夢景象。如夢如幻,如露如電,這應(yīng)該是佛祖留給人類的啟示吧:美好的東西總是容易消逝的,生死若夢,應(yīng)當(dāng)珍惜。
如今,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酥油花采用了現(xiàn)代的更為持久的保存方法,制作酥油花的工藝也更科學(xué)和精細(xì)??粗査氯A麗、鋪張的酥油花,我跟隨涌動的人群在冷氣中一時迷失了方向,它們帶給我的感動遠(yuǎn)不如木如寺所見的酥油花那么樸素、安靜。木如寺的酥油花深藏于寺,自然消融——它們身后的藝僧仍然在幽暗的室內(nèi)藏藥凈身、活佛加持;藝僧內(nèi)心干凈如冰雪,心懷他們的佛陀,他們深知一切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依然虔誠地為其造像。這是酥油花能真正成就的意義,它是祈愿,是頌禱,是寧靜的人心在與他們的神對話。
離開青藏后,我給那位大昭寺門口賣藏飾的店家發(fā)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我的手也許終生不會捏出任何花朵,但我見到了美麗的酥油花,和他的名字一樣美好的酥油花。他有一個普通的藏族名字,叫作格桑頓珠(格桑,意為幸福;頓珠,為完成事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