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開始的時候,我進入一種靜默、固執(zhí)的著魔(如今想來,我少年的時候,確實具有這種一旦迷上什么事,便偏執(zhí)上癮的性格缺陷。譬如學古典吉他,學花式溜冰、籃球、紫微斗數(shù)……似乎皆是在一完全沒有根基、脈絡(luò)的狀態(tài),突然一頭栽進去,便至少有一年左右的時間,不理會身旁的人覺得我是瘋子,激情苦練。但之后卻因缺乏天賦或不在一體系內(nèi)循序積累,總在大火焚林的狂熱熄滅后,因挫折或瓶頸而將那些事完全拋棄)——我變成一個“種樹的男人”。
我指的是一種身體的勞動,而非進入園藝的專業(yè)知識與詩意審美(如我尊敬喜歡的劉大任先生的文章)。主要是我的公寓在四樓頂,之前房東似乎錯過新舊建管法的縫隙,沒在頂樓如其他人加開個鐵皮棚屋,所以每到六、七、八月盛夏,太陽直接曝曬頂樓裸露的水泥面,我們的屋子便熱得如同烤爐。冷氣開一整天還是頂不?。▽Σ黄鹞抑篮懿画h(huán)保,但那個熱是迫臨生存的,會被烤死的),入夜后墻磚及屋頂水泥會把吸了一天的熱能持續(xù)吐出,我常在半夜兩三點走到客廳,溫度還是在三十八九度。這變成我搬來臺北這四年,每個夏天的噩夢。大約是兩年前吧,有一天我突然抓狂,跑去花市一個攤位,跟老板娘訂了五十盆的小盆栽(都是一盆一百五、兩百的幼株,主要是櫻桃、九重葛、扶桑……)請他們幫我搬到頂樓陽臺。但因盆小土淺,一列列排在那水泥平面上,我早晚皆澆一次水,仍沒多久便全體枯萎垂頭。且因枝葉稀疏,似乎也沒能擋住多少那強大太陽光的曝襲。夏天過了,我便被生活的暴亂卷入,不太上樓替它們澆水。通常是隔年夏天將即,才又想起,那五十盆小植物在城市上空,各自拳抓著一碗泡面容量的泥土,挨過干旱少雨的冬季和奇異無梅雨的四五月,竟還有一半以上存活下來(雖然枝葉焦枯,但若再持續(xù)澆水個一兩禮拜,枯枝周身會冒出一粒粒嫩綠色的小芽,之后會舒展張開成小葉)。那幾盆確定枯死的,從小盆中扯出,根須糾抓著已沙化成粉末的干土,像被烈焰烤成木乃伊的扭曲嬰尸,非常凄慘。
第二年我向巷口雜貨店老板要了幾只保麗龍箱,打孔買培養(yǎng)土灌入。亂扔幾顆番薯馬鈴薯,開始倒也藤蔓輻射攀延,張開一片片巴掌般的綠葉。但一入七月,太陽光爆一照,那些藤葉落地貼觸到灼燙的水泥地面,立刻焦枯萎死。這之間也打游擊搬上去幾盆什么曇花啦、百香果啦、變?nèi)~木啦、常春藤……但就像拿土制鐵砂槍的雜牌散兵游勇,對抗頂頭用核彈空襲之未來戰(zhàn)機的無效戰(zhàn)爭……
這樣的“盛夏一到便買小盆植物送上頂樓擋烈日—夏天結(jié)束便忘了它們?nèi)纹渥陨詼纭裟晔⑾牧胰罩嘏R又爬上頂樓前線清點陣亡者”,在我心里,變成一種晦暗的,小規(guī)模的生老病死周期循環(huán)。
今年初夏,我終于被那頂樓一小盆一小盆從枯沙里拔出的植物尸骸激怒了,決定要和這殘虐的強大烈陽打一場有效率的組織戰(zhàn)。當然還是像愚公移山(一方面是經(jīng)濟因素,一方面是運輸能力,只有我一人扛搬那頂樓種樹所需的一切花皿、植株和泥土)。我每個周末便到花市,一次買四五個環(huán)抱大的塑膠空盆,拎四袋混合培養(yǎng)土,提上五樓梯階,把小盆里那些劫后余生,個頭痿小的櫻桃、九重葛,移種到大盆……
一周大約換個十盆,慢慢的,頂樓那沙漠旱地上一片枯瘠的殘敗零落景觀,變成了好像空中花園(比較像電影里外太空星球移墾的基地),一整列香爐般盛滿土的大花盆(我必須承認,那些赭紅色有蟠龍紋的合成塑膠花盆真丑),因為有足夠涵水的土壤,那些櫻桃、九重葛,全生意蓬勃枝葉張展,個頭躥長得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