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后,我和年輕的妻賃租在另一個山腰的一幢老屋。房租不貴,但房子太大,我們便隔了一有獨立門進出的邊間分租出去。來租的是一個大眼睛蘋果臉的女生,獨自帶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這單親母親也是個畫家,一問之下原來是“巫云”那群神獸其中一個的前妻。初時常見她在屋前茶樹叢邊畫架支起作畫,捏凹擠癟的油畫顏料鉛管散落一地。后來或因只身要謀求母女倆之生計,或也還是太年輕的漂亮女孩靜不下,常一早出門半夜才回來,有時便把她的小女兒托給年輕的妻幫著帶。
那小女孩叫安安,有一雙和母親一樣的大眼。非常靈黠聰明,但極怕生。父母都是藝術家這件事,或讓她像小動物般對生活中驟然降臨的暴亂變動充滿一種本能的、不安的預感,就是奇怪會賴著年輕的妻。那時妻還在趕她的學位論文,三歲小女孩可以在母親不在的一整天,安定地待在那堆滿論文資料和參考書的書房里,自言自語在紙上畫圖編故事……那時我已畢業(yè)一年,賴住山上不肯離開那不與現(xiàn)實世界聯(lián)結的、純凈的創(chuàng)作時光。前途茫茫,我也算初嘗了(我猜這也是“巫云”那幾個天才這十幾年來嘗盡的)那些古老成語“懷才不遇”、“坐困愁城”,一種被壓碎的、恐慌的酸苦滋味。但每每看見年輕的妻和那似乎超現(xiàn)實存在的美麗小女孩,像兩只瓷器,如此專注安靜地各據(jù)桌幾,光影靜止地各干各的活,便似乎也得到一種支撐。
請原諒我將回憶的轉速播快。大約一年后吧,有一天那母親宣告她要去西班牙學畫(因為一位深諳易卦的算命老人告訴她,一定要出國,她這一輩子就只能賭這一把輸贏。不賭,她就會渾噩平庸地過完此生)。我記得年輕時柔美的妻在她們母女的房間和那亢奮的母親激烈爭辯,后來她們似乎都哭了??傊?,年輕母親決定把安安送回她父親那。問題是那個男人已離開陽明山(離開“巫云”),回到埔里老家住在一片檳榔園里專心作畫,而她不想在這情境下再見到他。于是便拜托我和妻跑這一趟。(“送子快遞”?)
那段旅程像把我那個純真、晃游、無現(xiàn)實意識的年輕時光終結掉的一部公路電影。對那小女孩來說,這段路程就是母親把她們相依為命的時光徹底關窗的儀式(雖然那時我們都覺得她跟在父親身邊長大較好)。事實上那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這小女孩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記得年輕的妻(誰會記得三歲時的事呢),她會不會記得那段在陽明山霪雨終日的日子,同屋子的人和她母親宛若家人,卻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心不在焉、對未來憂懼迷惘的空氣?那時年輕的妻美如春花,我記得她穿著少女氣息的洋裝。我們的車下了高速公路后便一路在南投的田間公路迷途打轉,但我們三人始終笑嘻嘻的,像只是一趟遠足一樣。我記得在一個路邊便利超商,妻下去打公用電話給小女孩的母親確定地址(是啊那年代我們尚無手機呢)。只剩我和小女孩在車上,我突然百無聊賴,回頭對著后座的她,“你看,”我把夾在眼鏡外層的塑膠墨鏡薄片向上翻起,變成額頭上兩個米老鼠的黑圓耳朵,再翻下來,又變回戴墨鏡的人?!懊桌鲜螅瑝娜?。米老鼠,壞人。米老鼠,壞人……”我一直反復這個將夾式墨鏡片掀起又放下的動作,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笑,一直到妻回到車上……
在“巫云”和老五聊著如今星散的那些故人,聊著聊著聊到這對、在我記憶幻燈片中靜止在一個年輕母親和一個三歲小女孩的母女……
“安安啊,”老五說,“她已是高中生咯。長大咯,一直跟著老爸。上回來過我店里,長得漂亮噢(因為我問她長得如何、變成小美人了吧?)不過外型上看有點……叛逆。說在玩樂團,要找人學電吉他,頭發(fā)嘛(他朝頭頂比了個我不確定是爆炸頭還是龐克頭的夸張手勢),反正很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