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和阿非利卡人（荷蘭、德國或法國胡格諾教派的白人定居者）在南非的歷史就是一個恰如其分的實例。在20世紀初的英布戰(zhàn)爭中，英國人把20萬布爾人，包括布爾婦女、兒童和在布爾人農(nóng)場上干活的黑人勞工，關進了當時英國人的新發(fā)明—集中營，這在后來希特勒瘋狂推行純雅利安血統(tǒng)對猶太人進行大屠殺時變得臭名昭著。大約5萬名囚犯在非人的條件下死去。戰(zhàn)爭結束后，交戰(zhàn)雙方都沒有坐下來討論戰(zhàn)爭這個方面的問題。當時留下的創(chuàng)傷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jīng)撫平，英國和阿非利卡的定居者似乎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在表面的友好下面，他們的關系實際上并不穩(wěn)定和輕松。1998年，我從慕尼黑去達沃斯參加世界經(jīng)濟論壇會議。陪伴我的是一個年輕的阿非利卡人，他說他還清楚地記得祖母對他講述的在集中營里發(fā)生的種種悲劇，一想起這些故事，他就覺得愿再打一次英布戰(zhàn)爭。

在紐倫堡附近的前達豪集中營建有一個紀念館，紀念當時在這里發(fā)生過的一切，可以看到毒氣室和火化猶太人尸體的焚尸爐。毒氣室看上去平淡無奇，好像普通的浴室，直到你看到將致命毒氣注入浴室的噴頭。紀念館里的一些照片顯示，囚犯們跟在銅管樂隊后面將難友送去處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德國人是那么有章法、有系統(tǒng)。他們將一切記錄在案，包括他們進行的人類忍受力實驗—當然實驗品是“劣等的”、非雅利安的猶太人囚犯。照片將一切都擺在我們眼前，一張張痛苦萬分的臉扭曲成了怪獸的模樣。

紀念館入口處上方，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的話發(fā)人深?。骸巴涍^去的人，注定會重蹈覆轍?！蹦切┰谀戏菫槲覀兊奈磥矶勁械娜硕茫俏覀兂姓J過去并加以妥善處置，否則過去就可能毀掉我們的未來。

全民遺忘之有害無益，還有另一個顯著的原因。選擇這條路無異于讓種族隔離的受害者再次成為受害者。這意味著否認作為其自我重要部分的那段經(jīng)歷。智利劇作家阿利埃爾·多夫曼寫過一個題為《死亡和少婦》（Death and the Maiden）的戲。少婦的丈夫剛被任命為國家真相委員會的成員。她正在廚房忙碌的時候，有個人的車拋了錨，進來求助。少婦看不到他，但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并認出他就是幾年前自己被拘留時折磨和強奸她的那個人。下一幕中那個人被綁了起來，無助地等待她發(fā)落。她舉槍對著他，真想一槍把他打死，因為他拒不承認他會做出這樣的事來，而且不斷地找出借口證明自己不在現(xiàn)場。僵持很久之后，他終于承認他就是肇事者，但奇怪的是，她把他放了。他的矢口否認擊破了她的心底、她的完整性和她的自我，而這一切都是和她的經(jīng)歷、她的記憶密切相關的。否認顛覆了她的人格。她其實就是她的記憶，猶如一個早老性癡呆癥患者不再是那個我們曾經(jīng)熟悉的同一個人。

我們的民族力圖恢復和肯定那些長期被迫緘默不語、被變成了無名氏和邊緣人的受害者的尊嚴和人格?，F(xiàn)在，通過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他們將有能力敘述自己的故事、喚醒自己的記憶，并在公開的訴說中，使其個性和不可剝奪的人格得到承認。

當聽取受害人的證詞時，由于我們不是刑事法庭，我們是依據(jù)平衡各種可能性來確定事實的。既然立法賦予我們權利，讓我們恢復受害者的人性和公民尊嚴，于是我們允許那些前來作證的人用自己的話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們盡了一切努力來證實這些故事，但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正如憲法法院大法官奧比·薩克斯所指出的，真相也有不同的種類，而且并不相互排斥。既有可驗證、可記錄的法醫(yī)鑒定的事實性真相，也有“社會性真相，通過交流、討論和辯論達成的經(jīng)驗真相”。8個人的真相，即馬霍麥德大法官所說的“受傷的記憶的真相”是可以撫平創(chuàng)傷的真相，而真正的法庭則往往可能讓許多沒有受過教育、頭腦單純的證人，更加困惑，創(chuàng)痛更深。但是，很多人都可以證明，來到委員會面前陳述對他們都起到了明顯的醫(yī)治功效。我們是在不經(jīng)意間從科拉多克四人幫成員之一的弟弟那里了解到這一點的。科拉多克四人幫是支持非國大的積極分子，他們離開科拉多克的家到伊麗莎白港參加政治集會，被警察殘酷殺害，再也沒能回家。那個弟弟在其親戚到委員會的第一次聽證會上作證后，在負有責任的警察坦白并申請赦免之前，對我說：“大主教，我們在幾個場合向許多人講過我們的故事，對報紙、電視都講過。但這是我們講述后第一次感到卸下了肩上的重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