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研究者常常并不仔細閱讀文本,只給出對文本的大概印象。有時這種大概印象只是重復他人的意見,有時甚至是研究者借詩人之口說自己心事。文本是詩人給我們的禮物,讀者當然也重要,但是讀者不應該是唯一在場的人。這不過是對詩人表示尊重,如此而已。過去半個世紀以來的文學批評活動也大半是以文本為中心的。
《單向街》:您認為,“對一個文學研究者來說,最艱巨的任務就是忘記我們相信自己早已知道的東西,并帶著一些基本的問題重新審視文學的過去”。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中國學者對傳統(tǒng)的敬畏之心?應怎樣克服?
宇文所安:這和前一個問題有密切關系。人們常常先是聽說到很多關于杜甫的議論,比如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的價值觀,他的偉大之處,等等等等,然后才讀到他的詩,而在讀詩的時候,他們又往往拿一點點有限的閱讀去印證自己已經(jīng)知道的那些東西。這個過程應該反過來。應該先讀詩,而且,要讀一個作家所有的詩,讀他的全集,然后再得出結論。這時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比那些老生常談的概括要復雜得多。
《單向街》:關于唐代文論,您在《中國文論》中僅論述了《二十四詩品》,是否意味著,唐代特別是盛唐,相對缺乏系統(tǒng)自省的傳統(tǒng)?您在《盛唐詩》中論述過杜甫的《戲為六絕句》,您覺得,它是否具有文論價值?
宇文所安:這個問題很大,可以做出很長、很復雜的回答。這里容我給你一個短小的回答。在歐洲文學傳統(tǒng)里,在印度文學傳統(tǒng)里,冷靜、客觀、系統(tǒng)化的論文具有很大的權威性。中國傳統(tǒng)則不同。就拿《論語》來說吧,《論語》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最富有權威性的文本之一,在這一文本里,我們看到一個對人生社會作出過很多思考的人,對某一種當前的情勢,或者說一個現(xiàn)下的時刻,作出言簡意賅的回應。這是中國文學思想傳統(tǒng)至為重要的一部分,它和歐洲或者印度傳統(tǒng)中的系統(tǒng)化論文同樣有效和有力。換句話說,歐洲或者印度的論文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史上偏愛簡短評論的傾向,二者不存在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只能說它們是不同的。
《單向街》:中國詩歌已經(jīng)很難再造唐代的輝煌。您覺得,是什么造成了詩歌力量的磨損?中國詩歌的出路又在哪里?
宇文所安:誰說中國詩不能再造唐代的輝煌?我們怎么知道一百年后人們回顧今天,不會把二十一世紀視為中國詩的黃金時代?黃金時代總是后設的。詩人應該讀唐詩、喜愛唐詩,但是唐詩不應當成為一種心理負擔。詩人應該把唐詩視為來自另一個國度的美妙作品,因為對現(xiàn)代人來說,唐朝是異鄉(xiāng),遠比美國更陌生,更充滿異國情調。
《單向街》:唐詩曾對西方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過影響?,F(xiàn)在,這種影響是否在繼續(xù)?大致情況是怎樣的?
宇文所安:每個國家的作家都會受到其他國家的作家的影響,只要有機會接觸到他們的作品。這是由寫作的性質決定的。這好比遺傳基因的多樣化,可以增強體質?,F(xiàn)在的美國詩人當然也有受到中國詩影響的,但是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發(fā)生最大改變的是“文壇”本身。五十年前那些受到過唐詩影響的詩人是當時在文壇上具有“領導地位”的詩人,現(xiàn)在則有很多詩人、很多流派,這些詩人和流派各有不同的興趣,因此,很難說任何一派在文壇上具有領導地位。
《單向街》:您經(jīng)常寫詩。能否和我們分享一下您得意的一首詩或幾段詩句?
宇文所安: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寫詩了—自從我發(fā)現(xiàn)我寫的散文比詩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