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幼年(1)

小園即事:張充和雅文小集 作者:曹凌志/編注


(充和) 《樂益文藝》 一九三三年

告訴我幼年生活的只有“憶”,它并且還告訴我那時的生活雖然很平淡,和別的孩子一樣,但是比較現(xiàn)在的生活要有味得多,溫暖得多;在當時并不感覺到有味或是溫暖,這才是真正的有味和溫暖;因為在不知不覺中的好處,是再也感覺不到的;除非在現(xiàn)在才這樣感覺著,然而現(xiàn)在假使和那時同樣的在不知不覺中的有味和溫暖,又何嘗會感覺到那時的有味和溫暖呢。

四歲時,外面來的客人們問我說:“你是誰生的?”我總是答一聲:“祖母?!彼麄兛偸谴笮σ魂嚕抑皇悄涿畹赝麄?,心里說:“這有什么好笑?難道你們不是祖母生的,還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我一直不曉得祖母而外還有什么人?

在花園里,站在祖母面前,沒有祖母的手杖高,祖母采了四朵月月紅—花名—戴在我的四條短的發(fā)辮上,因為花園里沒有鏡子,我只得向地上看我的影子,只見牛角似的發(fā)辮每個上面添了一朵花的影子,我歡喜得直跳躍起來。我跑到許多深草處尋找野花和奇異的草,祖母向我說:“孩子,叢草處,多毒蟲,不要去!快來!你乖,來!我替你比比看到我手杖那里?”我跑了去,祖母替我比一比,然后叫我拾一塊碎碗來,在手杖上刻了一個痕,又向我說:“今年這樣高,明年就有這樣高,后年就和手杖平了。”我開心極了,一心就想長到祖母的手杖高。

書房窗外兩棵梧桐樹那樣高,秋深了,梧桐子時而落了下來。我在讀《孟子》:“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王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雖有此,不樂也?!壬?,我要小便去。”先生允許了,我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滿院的梧桐子,我拾了許多,袋袋里滿了,又裝些在套褲筒里,在外面打了一個轉,又回到書房里去,先生給我瞞過去了。晚上總是我先睡,祖母看著傭人替我脫衣,有時也親自動手,今天也是這樣,脫到套褲時“嘩喇喇”一陣響時,桐子都落下來;我心里有點著慌,怕祖母責備,那知她還笑了一聲說:“生的吃不得,明天我叫他們拾些來炒熟給你吃,以后不要拾了?!卑?!祖母,你那知我騙了先生呢?!

葡萄架下一張方桌,我坐在祖母懷里,手伸在幾本書上,給一個戴寬邊眼鏡的醫(yī)生在試脈,傭人拿了電報來,祖母看了電報就老淚橫流了;醫(yī)生去了,祖母把我的一條紅花夾褲翻了過來,里子是白色的花布。祖母又把我摟在懷里,眼淚不住地流著,帶著戰(zhàn)抖音調向我說:“乖乖,你從此要做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了!……你要好好地聽我話,你……母……親是個好媳婦,……以后,……再也沒有她……她了!”我這才曉得我另外還有個母親,但是在我曉得有母親時,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我看見祖母也哭得那么厲害,我也跟著哭了,祖母又拍著我說:“孩子,乖乖,不要哭,你不是說你是我生的嗎?你是我的孩子,我愛你!你不要哭吧。”祖母又叫傭人把我抱回床上去,說:“這里有風,哭了不好,怕病才好又要被風吹壞的?!?/p>

現(xiàn)在我已長得比祖母的手杖要長一尺多了。祖母墓上的草,我以為一定不會有毒蟲的。假使現(xiàn)在要有人問我:“你是誰生的?”我還要說:“祖母?!辈贿^,我明白了還有一個,也是生我的,叫做“母親”,因為她們都愛我的。我看見每個小孩子的母親或祖母總是愛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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