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 《中央日報》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祖母披著大氅坐起來,我在被里只是動,哼哼唧唧的也想起來,祖母把我肩旁的被塞塞緊說:“別鬧了,船里到處都冒風(fēng),凍病了醫(yī)生還請不到呢?!彼纸戌妺屍饋砩?,鐘媽睡在對面的鋪板上,頭埋在被里再也叫不醒,她只得敲敲背后的壁板:
“二姑娘,跨過來,帶洋火來起爐子?!倍媚锇胙谥弦拢笫痔嵋谎箬F筒炭,右手拿一把柴,低著頭跨過來,把爐子搬到船頭上去了。祖母把衣裳扣扣起來,計算日子,計算路程。
“二姑娘,雪還在下嗎?”祖母過去問,但沒有回音,因為二姑娘扇子的響聲,沒有聽見,祖母又重復(fù)地問:“二姑娘,二姑娘,雪還下嗎?”
“不下了,老太太,湖起凍了,今天不能開船,明天也不能,不知哪天才能開呢?”
她就像個有經(jīng)驗的老船夫說話。
祖母把窗子打開,頭伸出去瞧瞧?!耙灰估滹L(fēng),把船嵌得在冰里,嵌得緊緊的,怪道這么冷呢。—鐘媽,鐘媽—鐘媽!”鐘媽一點也沒有回音。我急著要起來,祖母便將我抱到懷里坐著,把四周被塞塞好,只露出一個頭在她胸前。從窗口看到一片雪白的大地,“中廟”的紅墻在潔白中的雪里顯得格外好看,姥姥山也變白了頭,鄰近的民船的桅上,篷上,蘆席上全掛著雪。
二姑娘已生著火,雙手捧著爐子低頭進船里來,又被柴煙一熏,眼睛擠吧擠吧的出著水。
“放近些,你順手把鐘媽推醒?!?/p>
“喂!”她把小泥爐放在靠近我們的板上,再去推著鐘媽,一面揉著她那出水的眼睛。
我同二姑娘成為好朋友,她穿一件她母親做新娘時的紅棉襖,又長又大,攔腰圍一條藍白扎花的圍裙,發(fā)辮上扎著桃紅辮根,辮尾亦是桃紅的。還記得她有一雙長眉毛,一副極明媚的眸子。這一滴記憶就似乎專為這一副眸子而存在,在小船那搖搖不定的紅燭下,我們一同玩著積木時,她那副眸子里的一點光亮聚得非常緊□??墒钱?dāng)著在“中廟”前的一片小沙灘上,用雪堆著人同獸時,她的眸子又似極其放縱了。她從生出來就看水,看了十二年,眸子的光亮當(dāng)然是從山水處得來的。
船在那紅墻下面停了一星期,冰面已發(fā)松,祖母天天用竹篙下去試試,在這天一清早,說冰可打開走,于是一步步的打過去,我們離開那紅墻了,我有說不出的感傷,二姑娘仍然高高興興地,還為他們打冰。一天只走了十幾里,第二天冰全已漂在水面,只須用竹篙劃開船便能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