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從這個儒家之“道”來看趙蕤,其論勢斗術,非君無父,反而注定要成為正統(tǒng)士君子眼中的“下士”??墒?,在一個游心于廣宇、騁懷于天下,從根柢之處不以閭閻鄉(xiāng)黨為念的縱橫家眼中,“道”卻超越了家與國之間的種種聯(lián)系;趙蕤所追問的,乃是:當舉世都推崇著鐘儀、莊舄那樣的士君子的時候,被目為“下士”的縱橫家如何自處?
“某既笑鐘儀、莊舄為下士;則鐘儀、莊舄亦必笑某為下士。”李白嗅出其中仍不免是那正反相對之論,一時難以取舍,只能勉強拾了句孔老夫子的話應道,“道不同,不相為謀?!?/p>
趙蕤為每個人再斟上酒,也撿起一句夫子牙慧追問:“彼之道便取那‘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則汝之道又如何?”
“在邦無怨,在家無怨”是孔子回答仲弓問仁的話,趙蕤用此語,不外就是暗示:鐘儀、莊舄乃是“邦”與“家”的囚徒。
“某之道—”李白忽然想起來了,應聲答道,“神仙曾經(jīng)說過的:‘身外無家’!”
“汝得之矣!身外無家,以為天下事也?!壁w蕤放懷笑了,隨即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復道,“某這也是‘下士大笑’!”
舟行順流,江水滔滔,李白怔怔地望著那匹漸慣于風浪顛簸而安靜下來的馬,徹底明白了趙蕤的意思:從此以往,一身所及者,唯天下耳。
這是一次徹底訣別的浪游,與先前的錦城眉山之旅是多么的不同。他不能再作居鄉(xiāng)之吟,不能再有歸鄉(xiāng)之思,甚至不能再圖返鄉(xiāng)之計。因為唯有在人世間徹底拋開了他作為一個商人之子的身份,他才有機會成為大唐帝國萬里幅員之中的一個全新的人。
說是訣別,也就像月娘乍別匆匆之言:“天涯行腳,舉目所在,明月隨人,豈有什么遠行?”李白告訴自己:世上沒有真正的遠行;若有,便是在分不清前浪后浪、此水彼水之間,拋開每一剎那之前的那個故我而已。
兩年以后,他在揚州逆旅中臥病,平生首度以為自己即將死去,因而寫下了《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這是他寫給趙蕤的一封信,也是唯一的一首詩:
吳會一浮云,飄如遠行客。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懷奏鐘儀,越吟比莊舄。國門遙天外,鄉(xiāng)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旅情初結緝,秋氣方寂歷。風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