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黑暗世界將會永遠持續(xù),阿滿對此并沒有很悲觀,黑暗世界對她而言其實是很溫暖的。當黑暗包圍著她時,她覺得全世界只有自己存在;父親還健在時,她便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因為眼睛看不見,盡管父親也在一起,但他若沒出聲,就跟阿滿一個人在房子里沒有兩樣。
她甚至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體驗:父親為了清喉嚨而咳嗽的聲響才令她想起,他原來也和自己身處同一屋檐下。她覺得自己好像把父親的存在和自己的生活隔開了,心中充滿了歉意,當時還為此感到驚慌—也許就是靠這樣感受父親存在的方式,才減緩她深深地潛進黑暗世界的速度?,F(xiàn)在父親過世了,那些記憶不復(fù)存在,阿滿也幾乎不看點字書了,家中終于只剩下她自己。從小學(xué)時期就一直維持深厚友誼的朋友二葉花末,偶爾會打電話來關(guān)心阿滿,她們會一起外出購買生活上的必需品,要說阿滿跟外界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那就僅止于此吧,所以她平常多半過著一連幾天沒有跟任何人交談的生活。不需要打掃家里或是洗衣服的閑暇時間,她便會躺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像在媽媽肚子里的胎兒一樣蜷縮著身體打發(fā)時間;一方面心想世界各地此時此刻一定正發(fā)生著各式各樣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又覺得,置身于黑暗中的自己跟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擁有的只有這間房子,以及彌漫在其中的黑暗,沒有其他東西的簡單一人世界。房子是蛋殼、黑暗是蛋清,而自己則是蛋黃;是一種近似寂寥,卻又安穩(wěn)的感覺,就像被包在柔軟的布中再埋起來一樣。
突然間,急行列車飛駛而過的聲音響起,她猛然驚覺自己仍置身于日本—位于房子后方的車站是不??考毙辛熊嚨?,車子發(fā)出幾乎要振達地球核心的巨大聲響疾馳而過—因此她知道自己還活著。當眼前永遠都是一片漆黑時,可以讓人比以往更輕易想起許多事情,偏偏經(jīng)常都是令人不快的記憶,她希望能想起一些比較愉快的事情。譬如,念小學(xué)時只有自己能夠正確解答出全班同學(xué)都解不開的問題,而讓大家刮目相看。但腦袋總是事與愿違—十年前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她在走廊上走著,隱約覺得身后的同學(xué)都會偷瞄自己,不過每當她回頭,大家又趕緊把視線移開,一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的樣子,可是氣氛還是非常奇怪,感到莫名其妙的她心中忐忑不安;此時二葉花末向她走來,并從她的背上撕下了某種東西……原來是有人用膠布將紙條貼在阿滿的背上,而且用馬克筆在紙上大大地寫著讓人覺得難過的字眼。
“這是常有的事情,之前我也被人這么耍過?!被┮桓崩_的表情將紙條揉成一團說。阿滿一邊用手搔著頭,一邊笑著點頭回應(yīng)。
這是每個人都可能經(jīng)歷過的惡作劇,沒必要放在心上—她這樣解讀并告訴自己,然而和花末分手之后,腦海中還是浮現(xiàn)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被貼上紙條,昂首闊步在走廊上走著的模樣,連帶想起大家不敢露骨地笑出來,只是用斜眼偷看她并忍住笑意的神情,阿滿覺得好可怕,最后她躲在廁所里吐了。平常的她便很欠缺自信,經(jīng)常懷疑自己的外表有沒有哪里讓人覺得可笑而感到不安,每當附近掀起一陣笑聲,她總懷疑是自己成了眾人的笑柄而膽戰(zhàn)心驚。還有一件事,教室兩排桌子之間間隔大概五十厘米,走動沒問題,但是當有跟她關(guān)系并不親密的同學(xué)探出身子彼此交談時,她就沒辦法經(jīng)過,也曾經(jīng)為此繞了遠路。其實只要打個招呼,請對方讓一下就可以簡單解決了,然而她連這都做不到。
初高中時期,她總是盡量避免引起老師和同學(xué)的注意,安靜地過著生活。平常站在眾人面前已經(jīng)算是很勉強的事情了,一旦到了室外,光是走路都會讓她覺得全身都是傷;即使是事過境遷的現(xiàn)在,阿滿一想到背上被貼條,仍覺得一顆心似要噴出血來……但是她告訴自己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要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