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給我講事情的經(jīng)過,但她的記憶已經(jīng)含混不清。她叫那個老頭“爺爺”,喊那個棒棒“叔叔”,語氣像是他們完全沒有傷害過她,但忽然間會非常不耐煩,現(xiàn)出無法表達的、超出了孩子年齡的敵意,就像剛才她面對我的沉默。
兩天后,她死在了自家的棚屋里。我沒能幫到她,盡管她曾經(jīng)面對我的眼睛,留下了遺言:“我想活?!?/p>
沒有遺言的死者總是更多。小時候,我在核桃樹下見到了第一個死人,是一個高高長長的小伙子,他是隊上打核桃時從最高的樹梢摔下來的,臉上青一道黃一道的,染著青皮核桃的氣息。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就一頭摔死了。以后隊辦煤礦出了事故,七個大人躺在炭洞門口的煤渣上,頭枕著一堆坑木,耳朵像是坑木長出的木耳。他們也全都不說話,盡管平時是家長。我對這種難以理解的沉默感到恐懼。
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活下來和長大的過程,也就是他身邊的人不斷死去的過程。這像是一種暗中的挑選。通常每家都會丟孩子,出天花、湯火關、落樹、蛇咬、瘟(溺)死、掉魂,都是挑選的手段,命運像是一副巨大的篩籃,只有那些躲過了篩眼,留在篩子里面的孩子能夠存活。丟的孩子們消失了,留下來的孩子們,往往也在身上帶有篩齒的傷痕:我本人的手臂至今留有驚心的“湯火關”(注:俗語,指小孩子容易遭遇燙傷和燒傷,以“關”形容其兇險和不易避免)傷疤,小學和初中班上的好幾個男女同學,火傷疤蓋住了半張臉,或者奪去了一大塊頭發(fā)。在上學過程中,還有同學加入消失的行列,譬如一個得癌癥的、功課拔尖的女生和一個只用辣醬下飯嗆傷了肺、在出生的土屋里死去的男生。他們也許留下了遺言,也許沒有。
成年之后,以前同桌或是同班的伙伴,大部分離開課堂,走上打工、下礦、種地,或者是當發(fā)廊妹的軌跡,從童年開始的篩選過程并未終止,更多的人從命運的篩眼中漏下。一次礦難就可以奪去幾十條性命,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我曾經(jīng)提著一個礦工表弟的骨灰走在羊坊店通往北京西站的街上,也看到過一個被人販運到非洲賣淫染艾滋病身亡的少女的初中畢業(yè)照。我的小學同學們有多少列入了亡故名單,對于過早離開鄉(xiāng)村的我來說是個謎,只有幾個腰身癱瘓或者患上塵肺的人作為見證。
在外面,我也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死亡。有大人物,也有不名一文的叫花子,有思想家,也有腦癱的兒童。前者或許有機會留下遺囑,后者卻沒有人聽他說話,或許失去了說話能力。命運既公正又勢利,讓死亡本身千差萬別,卻又用巨大的連成一體的沉默覆蓋了這種差別,甚至消滅了兇手和被害人的區(qū)別。不論如何,我們需要記住死者說過的話,就像在游戲中那樣,“相信死者”。如果他們沒有機會留下遺言,也要記住他們的眼神、手勢或者氣味。
在衡陽大火后的殯儀館外面,遇難消防官兵化作的油煙落到了我的頭臉和衣服上,膩膩的一層,使我?guī)滋焓チ藢θ魏稳馐车奈缚?。這或許是他們需要的致敬。在一座政府辦公樓的地面,一個殘疾人抱住沒收他殘摩(注:殘疾人的摩托車)的副區(qū)長自焚跳樓,留下了褐色斑點。他的空房子里半床《瀟湘晨報》像稻草一樣腐爛,床腳長出了青苔。作為一個新聞記者,我見識的死亡多于常人。在我趕到的時候,現(xiàn)場往往已經(jīng)清理完畢,只能從殘跡中尋找他們的遺言,還原遇難的內情。